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妖堕百花州 作者:罗兰绛紫 【文案】   年方十岁的宫粉梅花树,因着百花仙子的新公文被破格提拔为小花妖,阴差阳错当上了百花州总督。官帽子屡次不稳,幸得冷面芦苇妖疏荡、玩世不恭的竹妖修玉、高洁坚毅的蜡梅妖沁蕊、风致韵绝的荷花妖清舞倾心相助。然而这背后,隐藏着可怕的腥风血雨…… ==================   ☆、第一章 花梅小妖宫粉   正月过半,春回大地,梅花齐放,引得蜂飞蝶舞,一时间热闹非凡。   临近晌午,阳光普照,微风挟裹着甜蜜的花香,熏的人懒洋洋,只想卧在这醉人的花海里,幻游花神仙境。   过往的凡人们这般想着,不免嘴角上扬,似乎真见到了美丽的花仙子。继而回过神来,暗笑自己发了痴,自嘲地摇摇头,只当白日做梦。却不知身旁确有数只小妖在嬉戏打闹,只是凡胎肉眼看不见罢了。  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一个历史尚不悠久的校园,去那里一览春天的色彩。   只见一方池塘边上梅花氤氲一片美不胜收,池中却只有一丛破败的灰色芦苇,极不相称。所幸弯角处伴着一簇绿竹,既压制了梅花妖妖娆娆的躁动之气,又中和了芦苇灰败萧索之感。   赏春的游人走过时,总是对梅花和绿竹赞赏有加,对这芦苇便免不了指指点点,丝毫不顾忌芦苇的感受。   你道草木哪来灵智,何须顾及其心思?   各位看官或许不知,万物皆有灵,一草一木吸取日月精华,久而久之便能凝聚神魄。   那修为浅的,只如一团雾气,袅袅绕绕,不成形状,只能和同类交流,且不能离开原身。   只有那等得天独厚、勤修苦炼的草木方能修成小妖小精,可脱离本体四处走动,与其他类的花妖草精聊聊八卦、拉拉家常。   女娲造人之前,深山密林的老树修个成百上千年,或许才得妖身。最早修炼成妖精的,凭着老资历,掌管着一方土地的所有草木。   其后人类繁衍生息,渐成万物之长。 他们大肆扩大栖息地,将这山川荒泽划得七零八落。将南北树木互移,花木随心嫁接,由此诞生了千奇百怪的品种。更有甚者,百年的树木说砍就砍,半分不留情面。   近来百花仙子有些头痛,只觉这凡间的花草树木着实难以打理,虽有十二花神协助监管,可大千世界花卉树木零零总总,到底疲于奔波。   仙界开了九十九次会,以壮士断腕的决心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,终于提出了两条让群众充满信心的治理法案。   虽言会上全票通过民主至极,实则是与会仙子们烦不胜烦,眼看着这会议重启了九十八次,再拿不出个结果仍要没完没了,便有小仙子揣测百花仙子的意思草拟了一篇提案,从面世到通过一气呵成。   法案一:分而治之,每方圆十里自主推选出一位妖精统帅,负责本区域的花木日常工作。   法案二:因着每个品种都应该有发言权,而某地的某种植物或许年限太短修炼不足,遂发文降低修炼门槛,破格提拔赐予妖身。   其余条文,皆参考旧历不做改动,不加赘述。   因着这条新规,凡间的小妖遂比之前多了十倍有余,多为破格提拔之流,那些老一辈的妖精们便不大看得上。   譬如池塘里的这只芦苇妖,每年春日闭关修炼,不问尘世,对上门拜访的新晋小妖统统闭门不见,相熟者也只有隔壁的那只竹妖而已。   这日芦苇妖疏荡正如往常一样坐禅,被外边吵闹的声音差点引得走火入魔,一时间心头火起,顾不得端起老一辈妖精的范,撩起袍子冲出门来。   “呦!芦兄,你不是要打坐九九八十一日么?这可才过了七七四十九日,怎就提前出关了?”   竹妖修玉原本好整以暇地斜倚门栏看戏,听见疏荡开门的声音才转过身来。   疏荡皱皱眉头,不悦地说:“不知是哪家不晓事的小妖,吵吵嚷嚷没个体统,半分不知尊重前辈。现如今,随随便便一个毛孩子都能成妖精。想当年咱们修炼吃了多少苦、受了多少罪,世风日下啊!”   修玉拨弄开额前倾落的一缕发丝,带着些许玩味的笑,“谁让咱没生在好时代呢!上头既发了文件,咱们只能冷眼看着。不过终归你我是通过正经修行成精的,论资历论地位大家心里有数,倒不必和这些小辈计较。”   疏荡摆摆手,又道:“此事已成定局,倒也罢了。他们修成妖身倒也不关我的事,只是不该扰了我的清净。不知是哪只小妖精,这么没教养。”   修玉摇着扇子,笑道:“你还不认识她吧?也对,她是新晋的花妖,成妖时你已经闭关了。只可怜人家天天来你府上敲门,等着拜见前辈。倒是来我这里玩了几回,是个性子极活泼的小姑娘呢!”   “哦?”疏荡抚摩着下巴,斜睨修玉。修玉看似外表温和的翩翩公子,待人彬彬有礼,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,实则客气里带着疏离,难以深交。邀请一个刚认识的小辈进入府门,可是破天荒头一次。   “不知这小妖有何特别之处,倒让修玉公子青眼有加?”   “特别倒谈不上,姿色中等偏上,香味嘛,也比不过蜡梅妹妹。”修玉突然话锋一转,“只是,她是咱们本地的总督,论职级在你我之上,不能不给个面子。”   “什么?她一个新晋的小妖,有何资格担任咱们百花州的总督?”疏荡气结。   “芦兄,你不要整天闭关读那些死书,把脑子都读坏了。新修法案第一条不是说了么——由本地自主推选。她既参与竞选又获得最多票数,地位自然合理合法。正月主梅花神,这是老例。大家也都没意见。对了,你闭关不在算是弃权。”   “一步登天,怪不得胆子这么肥,都吵吵到我府前了。”疏荡冷哼一声,似是不屑。   “那丫头倒不是有意专程跑到此处吵闹,只是她的花身就在这里,和咱们俩比邻而居。喏,那一棵便是。”   疏荡抬眼看着前方瘦小的一株梅花,捂住了眼睛,哀叹一声,“妖心不古啊!”   前方一众小花妖还在争吵,绿衣的小姑娘抓住粉衣的小姑娘不让走,那粉衣女孩挣脱不下,一抬头看见了修身玉立的竹妖和一袭青衫的芦苇妖,惊喜地叫道:“竹前辈、芦前辈救我!”   其他的小花妖见惊动了两位前辈,终究有些顾忌,作鸟兽散。   粉衣女孩飞奔过来,两条小辫向后飞起,说不出的灿烂。   疏荡扯了扯嘴角,不露痕迹地问修玉道:“你说总督叫什么来着?”   “她呀?名叫宫粉。”      ☆、第二章 那年春天与你相见   修玉话音刚落,小花妖已经奔至疏荡面前,仰起头带着无限崇拜的神情盯着他的脸庞,目光灼灼。   疏荡从未与异性妖精距离如此之近,刚吸进的一口气未能及时呼出,憋得脸通红。他不自觉地将头后仰,刻意拉开一点距离。   那宫粉丫头却极不自觉,两手抓住疏荡的袖口,一边摇晃,一边叫道:“您定是芦苇前辈吧?宫粉早就听过您的光辉事迹,钦佩至极。登门拜访了数次,可惜前辈都不在,今日总算见到了。”   疏荡的嘴角抽抽,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何“光辉事迹”?斜觑一眼被冷落一旁的竹妖,只见修玉脸上挂着促狭的笑。疏荡心内了然,认定是这竹妖编排了什么故事。   留意到疏荡瞥来问罪的眼神,修玉敛了敛神色,分辩道:“这可不关我的事,她一来就只打听你,张口闭口都是‘芦苇前辈’。我还奇怪呢,怎么你这木头疙瘩比我玉面竹君还受欢迎?”   看着修玉略不服气的样子,疏荡相信绝不是他替自己做的“宣传”——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,再没见过比修玉更自恋的妖精。   “能够与两位前辈做邻居,真是宫粉几世修来的福分。芦前辈,我们一众姐妹早就想瞻仰您的风采。今天好不容易见着您了,请您稍等片刻,我去把大家都叫过来拜见。”   小花妖激动地花枝乱颤,把刚才的争吵和不愉快都抛之脑后,甚至忘了那些姐妹已经和自己反目。   疏荡一时反应不过来。他一个默默无闻的芦苇妖,实在没见过这等追星阵仗。   此刻还有理智的,也只有修玉了,他淡淡地问:“方才和你动手的,不是你那若干姐妹?”   “哎呀!我都忘了。我们刚才吵架了,我若是这时候去叫,她们说不定会以为我在炫耀能和前辈做邻居。这可怎么办呢?”粉嫩剔透的小脸微微皱起,似在思考对策。   疏荡揉揉额头,终于回过神来。他对这群小妖的是非恩怨可没兴趣,流言蜚语也并不放在心上。本欲转身回府,忽又想到“若是此时不管,日后难免再被别人搬弄口舌,倒也无益”,不如问个清楚。   “听说你是新晋小妖,如何得知我的事情?”   见疏荡终于肯搭理自己,小花妖顿时又来了精神,黑玛瑙般的眼珠迸发出无限光彩,樱桃小嘴快速地闭合,吧啦吧啦事无巨细一并道来。   原来宫粉等初化妖身之时,承北风神引路,游历家园。那北风神特特指着这处翠竹和芦苇说:“此地便是竹妖修玉、芦苇妖疏荡的府邸,他二位皆是有品阶、有资历的前辈,在这一带名望很高。那修玉倒也罢了,疏荡却是极难得的痴情男子,且又品性高洁,不乘荷花仙子之危,是一等一的君子。啧啧,着实可钦可叹。”   “哼!我就知道是那疯婆子,整日传些风言风语,多管闲事。”疏荡愤愤然。   “且慢!什么叫‘那修玉倒也罢了’?倒是说说我怎么了?”这番原话修玉也是初次听说,只见他一改玩世不恭的形象,折扇也合上了,大有要计较一番的姿态。   宫粉见两位前辈都面带不虞,连忙怯生生地说:“北风姑姑是这般说的。许是她也极为仰慕芦前辈,所以就……”   疏荡听到“仰慕”二字,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急忙打断宫粉的话。“罢了!这笔账日后我再和她算。只你们这些小妖不准再散布妖言,可听清楚了?”   见他如此严肃地吩咐,宫粉低了头懦懦答道:“前辈不喜,宫粉便不说了。只是在我们大家伙的心里,一定会继续支持前辈的!”   疏荡无语,前尘往事犯不着和这些小辈交代清楚,又不好打击她们的热情,“嗯”了一声便进了房门,不再理会。   修玉却巴巴地跟着宫粉去巡视,一面穿花拂柳,一面打听,“那北风可还说了我什么别的话?”   “别的,倒也没有了。”宫粉老实巴交地回答。   修玉这番言行颇有些自取其辱的感觉。总归是这小花妖太过实诚,若是其他稍微灵泛的小妖,必然趁势胡诌称颂他几句。也不知这等憨厚呆笨的小妖,是怎么当上州府总督的。   “对了,刚才你们这几只小妖,你推我搡的,在争什么呢?推选那日看你们还是很团结的嘛!”   “她们说……唉,左不过一些族中小事,让前辈见笑了。”好险,差点把实话说出来了。   宫粉抚抚胸口,让自己平静下来,仍委屈地红了眼眶。   修玉见她有意隐瞒,也不再追根究底,闲话两句便打道回府,在踏上门前青石板时却被疏荡叫住。   “竹兄请留步!”   “芦兄,方才那小妖在时,你做出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,连我都差点被你瞒过,还以为你真的放下那段往事了。”   “确已放下,但逝者已逝,也由不得好事者添油加醋一通胡说。方才那小妖说我‘不乘荷花仙子之危’是何意?我竟不知现在流传的是哪个版本的故事。”   修玉微微叹气,道:“自从小菱逝后,你一切皆不放在心上,硬生生弄成一副槁木死灰的形容。你本人既不出面辩驳,这谣言自然满天飞了。他们说……”   之后修玉说了什么,疏荡已然听不清了,他的思绪早已飘过时间的长河,飞向记忆深处。   当年,此处是一条壮阔的芦苇荡,对面是一片田田的荷叶,相接处的河面浮着一层菱角,常有些俊男少女划着小艇、唱着渔曲来采菱。   菱花妖小菱总爱趴在船头,听着歌声随波浮沉。菱花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散在波光粼粼的水面。   船儿从芦苇荡中间水路穿过时,疏荡小心翼翼地从芦苇中拨开一条缝,目光追随着小菱而行,这一天便觉得心满意足、畅快无比。   彼时心高气傲的荷花妖清舞,因着她本源瑶池仙种,实在看不上同为水生的野妖小菱和疏荡,无甚交集。   后来,河流改道,这一顷荷花池和芦苇荡被圈的越来越小,终至变成一方池塘。清舞、疏荡、小菱在心中默默慨叹着时移世易,心灵却始终未因这水域的缩小而亲近。   四十九年前,工匠从老林移来了一簇翠竹,倚在这池畔,和疏荡、小菱做了邻居。修玉虽已修成竹妖,经了移根之苦,仍差点没活下来,每每极尽夸张地将这段经历讲述地惊心动魄。   那时疏荡总是带着一弯浅笑听修玉吹牛,因小菱正托着香腮听得出神。      ☆、第三章 曾许诺,蒹葭苍苍   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   这一顷芦花荡是如何变成池塘里的小小芦苇丛,方圆十里的山头如何被推平建了校舍,多少花妖草精流离失所、甚至丢了性命。   凡此种种,疏荡依然没有丝毫危机感。他反而觉得,这一方池塘,让他和小菱的距离愈发近了。他的心里,一时紧张、一时欣喜,全然顾不上周遭变化。   直到有一天,校园里发生了一桩惨案——有一个女生穿过荷花池的短桥时失足落水而亡。之后更有学生在此地撞鬼吓得失心疯的流言四起。   种种传闻、流言纷纷、人心惶惶。无奈之下学校重新规划,欲将这一方池塘填平修建食堂。挖土机将池塘翻搅个底朝天,一众芦苇、荷花、菱角,统统被挖出,装上卡车运到空旷的荒地丢弃。   可谓飞来横祸,然六月并未飞雪,反而日日阳光普照,可怜的芦苇、荷花、菱角就这样被暴晒了二十五日。   疏荡、小菱和清舞,因神魄已修得妖身,可离开本体在一定范围内自由行动。本体受损时,妖身便会不自主地向本体靠拢,用妖身护本体,用本体养妖身。   但凡有一根植物真身还活着,便可依附其上生存下来。因而修炼成妖精的植物生命力顽强数倍不止。   可眼见着叶子一片一片地蔫掉,根茎一根一根地死去,却毫无转机。待到本体全部死掉,无论何种花妖草精,都会散去全部修为,消散殆尽。   疏荡和小菱离开了熟悉的池塘,守护在本体植物的旁边。荷花妖清舞早已不见了踪影,任由荷花的根茎暴晒在炎炎烈日下。   初时,突遭变故的两只妖精依偎在一起,作为彼此的依靠。疏荡将背弓成弧形,将小菱护在身下,为她遮挡烈日的炙烤。   修玉每日带珍藏的竹露来看望疏荡和小菱,然而妖身虽可饮用这竹露,本体却无法从中吸取水分,治标不治本。疏荡和小菱一天天干枯下去。   小菱问:“疏荡,我们是不是要死了?当初听修玉说起移根濒死时痛的死去活来,我好怕。”   疏荡轻声哄道:“没事的,上天定然不会如此残忍。小菱,你信我。只要老天下一场雨,咱们随着雨水流到洼处,定能活下来的。”   “可若是天一直不下雨呢?”   “不会的,不会的。即便,即便真的不下雨,我的苇杆多轻啊!一阵大风也会把我吹起来,到时候我拉着你一起飞,我们看到哪里有水源,就在哪里扎根,你说好不好?”   “听着真美,我好想飞起来。”小菱将头垂放在膝盖上,支撑不住昏睡过去。   可是二十五天过去了,真的一滴雨水也未落下,大地龟裂。那风,虽然刮得猛烈,却吹不动浑身裹满淤泥的芦苇。   疏荡急的五脏俱焚,他死不要紧,可怎么能让他眼睁睁看着小菱受苦?   在无涯的焦急等待中,疏荡打了一个盹,睁眼时他已经回到了曾经的府邸,小菱却不在身边。   “小菱,小菱……”他沙哑着嗓子呼唤着小菱的名字。   “别叫了。疏荡,我不想瞒你。小菱的修为本就比你浅,之前你用所有的叶子、根茎去护住她,她才能撑这么久。但是,天意难违……”   “不会的,不可能!她很害怕,我要去找她。”疏荡战战巍巍地站起身,只走了两步撑不住跪倒在地。   “别去,疏荡,没有了,这世间再没有小菱,她已经烟消云散了!”   “小菱,没有了……”疏荡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,好似参不透其中的意思。   “你可知,你的本体还活着的,也只剩这最后一株芦苇了么?再折腾下去,你自身难保!”   是吗?小菱死了,可是芦苇为什么还活着呢?曾经以为可以为她倾尽所有,终究是留了一份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私心,所以对她的爱也不过尔尔么?疏荡,你真自私!   疏荡沉浸在自责与痛苦中,面如死灰。然而他确实冤枉了自己。这仅存的一株本体并非是他自身维持,而是修玉拼尽全力抢救下来的。   在满池塘的植物被运走之时,修玉伸足了竹枝,勉勉强强才将一根芦苇掀落。   妖身无法直接给植物供应水分,修玉只好从竹叶尖滴下竹露,落在芦苇根部,供它吸取水分。干裂的土地张大了嘴巴,酷暑天竹露刚滴下去就不见了。   收集了三年的量,才堪堪将这一株护住了性命。故而疏荡和小菱保护的本体全部晒死,唯有修玉保护的这一株芦苇活了下来。   “我的竹露撑不了太久。你现在唯有用妖身寸步不离地守着本体,或许还能多挺些时日,熬到下雨之时。”   听着修玉的讲述,疏荡在恍惚中明白了始末,渐渐恢复了理智。   长久的沉默。   一日日的坚守、一天天的绝望。这个结局,早已料到了不是吗?   “修玉,谢了。我等不了啦!你带我回去吧?”如果不亲眼所见,他不会相信小菱就这样离去。假如,假如小菱还在挣扎,看不到他,会有多害怕无助?   “我不会送你去死。疏荡,小菱她定不希望你……”   然而疏荡不待修玉的话说完,就翻身滚下了床。爬也要爬回去!背离生机而去时,每爬一步胸膛好似要裂开。然而疏荡毅然决然地爬着,不肯回头。   “你这只倔强的烂芦苇!”修玉哽咽着恨恨道。终不忍心,抱起虚弱轻的像空气一般的疏荡,回到曾被丢弃的地方。   疏荡未能见到小菱最后一面。他再次醒来时,池塘似乎恢复了之前的样子,但又缺少了些什么。   对侧的荷花开的更加明艳了,荷花妖清舞站在莲叶中间,破天荒向疏荡屈膝行了一个问安礼。   一大丛芦苇仍生长在原来的位置,虽不是疏荡原来的身体,但只要本体的那一株未亡,疏荡便有充足的时间与新植株磨合。数月后,这一片新芦苇便能和他的妖身契合,与此前并无二致。   池心飘着一簇菱角,载波载沉。   只是,那个爱笑爱听渔曲的小菱妖,早已元神散尽,不复存在。      ☆、第四章 以我之骨,铺你生路   “为什么?池塘还在,荷花还在,芦苇还在,菱角还在,为什么只有小菱不在了?咳,咳,咳……”   修玉欲言又止,神色复杂地看着咳得抖作一团的疏荡。   “修玉,告诉我!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池塘原本是要填上的。后来校领导听闻此项工程会破坏风水,因此决定将池塘恢复原状。也是你命不该绝。”   “够了!修玉,这种话你骗三岁小孩或许有用。此前那般大张旗鼓,突然就因为风水问题停工,怎么可能?”   “咳!这是对外的说法。那日你命悬一线,我还以为送你回去便是永别。可是突然狂风暴雨,下了整整一日。工程只好停工,之后但凡开工必然暴雨如注,停工即止。且只有校园内有此反常现象,隔了一道院墙便是晴天。天降异象,凡人们不敢再动土,只得将荷花池恢复原状。生死有命,天意难测。”   天意,什么是天意?还不是上位者玩弄权术满足私欲的托词!   是了,荷花妖清舞,百花仙子的亲妹妹,曾经在天宫也是数一数二的女仙官,后因触犯天条被贬入妖道,堕入凡尘。她若有难,百花仙子怎会袖手旁观?所以她即便落难,也有恃无恐地待在清凉处,全然没有疏荡和小菱的狼狈。   可既然百花仙子要出手,又为何非等到小菱殒命?如果,如果她能早一天降雨,小菱也就不会……   “百花仙子她为什么不救小菱?又为什么要救我呢?”疏荡茫然地看着修玉,声音没有一丝波动,“修玉,我想不通,你告诉我,这是为什么?”   “你猜的不错,是百花仙子相救。救与不救,已成定局。又何必刨根问底。”   “修玉,你若不说,我自然也能从别的地方知道。召唤了风神雨神,说明此事已经惊动了天庭,闹得这么大,总有一个说法。”   “罢了!芦兄,我想你应该已经猜的七七八八,只是想从我口中确认吧?不妨说说你的猜测。”   “即便是百花仙子,也不能妄加干涉人类的做法,必然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。此番源头在于人类溺亡以及鬼魂传言。所以百花仙子她在等,等我和小菱熬不住的时候,把罪过推在我们身上,再为她妹妹求情。于情于法于理,天帝都不会驳了她的面子,百官才不会反对。”   “不错!芦兄,原来你看得这般透彻。倘若直接求情,若有与百花仙子不睦的官员阻挠,便难以确保她妹子的性命。而若是把罪名安在你们身上,肇事者既已得到惩处,清舞乃无辜受过,自然容易求得恩典。”   “呵,我和小菱只要死了一个,她便可以去求情了,用我们的尸骨给她妹妹铺求生的路。她是不是说小菱害死了那个人类,所以遭了天谴,荷花妖是被连累的?”   修玉侧过脸,点点头。   这世间的无妄之过多了去了。被人类摧毁的百年树木千年树木不在少数,有哪只树妖申过冤?天界不会越界多管闲事。百花仙子避重就轻,营造出一副天罚的假象。既是天罚,天庭便可出手干预。天罚的对象已死,就需及时停止,无谓连累其他。   “既然选择牺牲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妖精,又何必留我一命,再迟一天下雨,让我也死了岂不干净?”   心中有怨么?百花仙子只是要救自己的妹妹,如若她不出手,小菱和疏荡都会死,她不是害死小菱的凶手。可是一想到小菱在痛苦中煎熬时,她们在袖手冷眼旁观,好恨啊!   荷花在暴晒时有小仙女偷偷地给她浇水,喂她仙界琼浆,并未受很大折磨。她们悠闲地等待着小菱和疏荡生命的流逝,兴许还在打赌谁先死。让他怎能不恨?   可是,他该恨谁呢?苍天、百花仙子、荷花妖,还是自己?   所以,是小菱的死,让他获救了么?如果非要两个中死一个,本该让他疏荡来受!   “修玉,你知道吗?有一次,我看到自己的指尖已经变成透明,快要消失了。我想到小菱,想去看看她,告诉她不要怕。我就拼命地吸取水分,苟延残喘。我以为可以救她,却没料到,如若不是我不肯放手,死的本该是我才对。我死了,她才能活。”   “不要再说了。你要记住——小菱不是因为你而死。我想,若是她在天有灵,知道你能因此获救,必是极开心的吧!”修玉轻轻叹息一声。   疏荡不再说话。他看向窗外,那一抹菱角在随波浮沉。他的耳边,似乎传来小菱轻声哼唱的渔曲,久久回荡……   时间,没有时间无法治愈的伤痛,没有时间带不去的哀愁。   已经整整十年了,疏荡对过去的事闭口不提,对外界的传言充耳不闻。却没想到,流言蜚语总是不停歇的。   他的不管不问、听之任之,在众人看来,竟是高风亮节的明证。   百花仙子插手“天罚”之事,原本不合天规,不宜宣扬,只有少数道行高的妖精知晓。   后辈的小精小怪,自然接触不到此等机密,往往是道听途说,听到的都是被篡改无数次的版本。   而这故事的初稿,是与百花仙子交好的北风神精心编排的,后又添油加醋修订数次。故事讲多了,连北风女神自己都深信不疑,被感动的不能自已。   因而,对着宫粉等一众新晋小妖,北风激情澎湃、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下边这个感人至深的励志爱情故事。   很久很久以前,一株瑶池仙荷误落人间,扎根在一顷芦苇荡的对侧水域。附近的芦苇妖仰慕荷花仙姿,每日寻了百般借口前来探视。   那荷花仙子是何等风采,方圆百里的妖精都慕名前来,皆被荷花仙子拒之门外。遑论这小小的芦苇妖又怎能入了仙子的眼,不过是单相思罢了。   如此相安无事,倒也过了数百年。直到有一天飞来横祸,一个心思歹毒的凡人受了邪魔的蛊惑,要将这顷荷花池填成平地。芦苇和荷花俱被挖出丢弃,险些暴晒毙命……   暴晒下芦苇妖奋不顾身地护住荷花仙子,甚至放弃最后求生机会,奄奄一息也要爬回荷花仙子身侧。   这份深情使天地为之动容,那始作俑的凡人经天地点化,突然顿悟,放弃了邪恶的想法,荷花仙子才逃过命劫,魔鬼的阴谋落了空。   因着这番救命恩情,荷花仙子方对这芦苇高看一眼。倘若此时芦苇妖正式提亲,荷花仙子少不得要以身相许的。   然则二者实乃云泥之别,芦苇妖自惭形秽,不以恩相胁,且为了避嫌,从此后再不见荷花仙子。      ☆、第五章 纵使流言不停歇   北风神咂着嘴巴,似乎还意犹未尽。   “我北风活了上千年,什么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没听过?然与此事相比,皆不如万分之一。今始知何为君子、何为至爱。”   “哇!好浪漫!”听得一群小花妖眼里泛出桃心,一激动绽开了数百个花骨朵。   “好可惜啊!之前还能勇敢地去追求,终于荷花仙子都要答应,芦苇前辈却退缩了。”小梅花妖宫粉惋惜地说。   “哎呀笨啦!仙子虽会答应,也只是为了报恩,心里未必就接受的。”另一个高挑纤瘦的梅妖绿萼不同意宫粉的观点。   小妖们你一嘴我一舌议论纷纷,最后分为两派:一派赞同芦苇妖堂堂正正再表白一次;另一派则认为门不当户不对,不打扰才是最深情的守护。   北风适时地咳嗽一声,为这场讨论做了总结。   “你们都是修行尚浅的妖、精,本不该对前辈之事妄加议论。然今日有我在此主持大局,且论道也是一项必修课,才将此事当做案例讨论。感情之事并无是非对错,今且将疑问存在心里,日后自会有所悟。”   疏荡自是不知北风在背后做出这许多小动作。他与北风交情泛泛,不解北风为何这般卖力地宣传。倒是修玉辗转听了个大概,笑得直不起腰来。   直到快言快语的宫粉把这件事嚷出来,疏荡终于坐不住了,又拉不下脸去问宫粉这个小辈,只好找修玉询问。   修玉在北风版本的基础上,极尽夸张肉麻之能事,又即兴创造出终极版本。若是北风在场,定要佩服得五体投地。   疏荡看着眉飞色舞的修玉,数十次按捺下打他一拳的欲望,才将故事听完。   “真是胡说八道!我与那荷花不曾有半分关联。从前没有,此后也绝不会有!”   亭亭出水高洁淡雅的荷花,对疏荡而言,和菊花、兰花、狗尾巴草没什么区别。初时以礼相待,后来……后来不提也罢。   “哎哎,是你自己问我的,又生气了。天规不可违,上头总要把那件事遮掩过去。怎么?说的都是你的好话,还不乐意,你没看见宫粉那小丫头崇拜的眼神么?我倒有心替你做故事里救美的英雄,奈何北风硬是不答应。”   “造谣造了十年,也该够了!下次见到那风婆子,定要警戒她一番。”   小菱的生平,早已被抹去,一丁点痕迹也未留下。如此也好,若是那些小妖把小菱的名字颠来倒去地说,心里只会更痛吧?别人不记得不要紧,谁的记忆谁来珍藏,与人无碍。   “好了好了,别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。活了数百年,你也该看开点,不要丢了前辈的风范,毕竟你可是有着‘光辉事迹’的芦苇前辈啊!哈哈哈……”修玉说着说着就没了正形。   疏荡懒得再听修玉的废话,转身回家,却听得修玉一声惊呼:“咦?她怎么受伤了?”   远处粉衣小姑娘一瘸一拐地走来,走两步“嘶”吸一口冷气,扶在树枝上休息片刻,看似伤的不清。   疏荡听到修玉的声音,循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。修玉问:“去看看?”疏荡并不回答,径直入了房门、关门,一气呵成。   修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宫粉身侧。宫粉正扶着梅枝弯腰喘气,只见一双靛青靴子在身旁停下。一抬头看见是修玉,瞬间脸比花瓣还要红。   “前辈,我……”被竹前辈看到自己这么落魄的样子,丢死人了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  “方才见你还好好的。你不是巡视去了么?在自己的地盘上,总督大人还能被欺负?”   “没,没被欺负!是……是我自己不小心绊了一跤。”   咳!这个小妖,连撒谎都不会。   花妖草精乃植物聚神敛魄修炼而成,本是精气汇聚成的身体,柔韧性极佳。因而宫粉这伤,断然不会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撞的。   要么是被其他的妖精欺负了,要么是本体花树被外界所伤,用妖身来贴补本体所致。   然而第二种情形以宫粉的资历未必会这项法术,那么只会是第一种——总督大人被KO了。   这小丫头看来蛮有故事,很能惹是非嘛!修玉轻笑一声,从袖子里拿出一瓶伤药递给宫粉。   “给我的?”宫粉意外地抬起头,亮晶晶的黑眼珠闪着泪花,她咬了一下嘴唇,将眼泪吞回去,冲着修玉粲然一笑。   那么纯真毫无杂质的眼神,穿过浩渺的记忆,瞬间击中了修玉五百年前的往昔。   那时,她也是这般笑着。   一开始她总是怯生生的,什么都害怕,遭受了命运的不公,却对一切充满了善意。她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强……   “前辈?”宫粉仰视着出神的修玉,试探着唤回他的意识。   修玉低头看着宫粉怯懦懦的样子,一时有点火大。   之前问她们小妖为何争吵,宫粉就有所隐瞒。因是她们梅花妖内部家事,且小妖生气斗嘴也属平常,他可以不管。   如今眼见州府总督被打成这个惨状,他若不管,岂不被戳脊梁骨?况且,打我老大,你问过我的意见了么?这可让他竹妖的面子往哪放?   “还不说实话?众目睽睽之下,总督大人满身是伤地回来,这件事今晚就会传遍整个州府,届时总得给众妖精一个交代。到时候,你可别来求我。”修玉起身便要离开。   之前和修玉说话,他都是面如春风的,如今板起面孔,确有一番前辈的威严在。宫粉经不住吓,脑子轰的炸开,脱口而出:“前辈且慢!”      ☆、第六章 难题——花梅内讧   修玉背对着宫粉,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,敛了笑意才转过身来,只静静看着宫粉。他知道自己越是不开口,对这小花妖的震慑力越大。   “是,是绿萼、朱砂、洒金她们……就是方才来这里的,前辈刚见过。”   宫粉微抬起头瞥一眼修玉的神色,见他不说话,只好自己继续往下说。   “我等是前年才被移植过来点缀校园的梅花树,修行资历非常浅。承蒙百花仙子新政——各州府每种类型的花卉草木至少提拔一只妖精,我们才破格升为小妖。”   宫粉说两句便抬头看一眼修玉。这竹妖此刻倒是很绷得住,看不出一点神情变化。   “一开始姐妹们感情很好,她们还推举我做了总督。但是今天,不知道为何,她们一起过来闹,说我不配做这个总督。”   “哦?”修玉听出个大概,接道:“推选那日见你们倒是齐心协力,把迎春、杏花都给比下去了。怎么当初你那姐妹们不争,今天才想起来争这个位子?”   见修玉终于答言,宫粉舒了一口气,可一听到他的问题,又立刻紧张起来,心里很是纠结。   究竟说还是不说呢?家丑不可外扬,倘若说与竹妖知晓,便是背弃梅族;若是不说,这事总得给个说法。   见她吞吞吐吐、犹犹豫豫的样子,修玉笑道:“你不说我也猜得到。这也难怪,推选时你们自然是要一致对外的。如今,既定了是你们梅花做总督,便难免有眼红者起内讧。”   宫粉震惊地看着修玉。他竟然说的分毫不差!   可是,当初不是她自己要当这个总督的呀!只因此处宫粉梅数目最多,梅花妖们一合计,还是要稳中求胜,才异口同声地推举宫粉。   饶是这般,在与迎春花、君子兰的角逐中还险些输掉。若不是惯例一月由梅花主事,众妖给梅花神一个面子,怎么也轮不到根基尚浅的宫粉来做州府总督。   “你们这群小妖也太性急了些,板凳刚拿到家,还没坐热呢,就你争我抢的,也不怕鸡飞蛋打?”修玉微微摇头。   宫粉的头垂得更低了。都说梅花是最有风骨、气节的,如今却被竹前辈看到这些姿态。不仅自己面上无光,简直是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。   修玉见她万分羞愧、可怜兮兮的模样,终于有些不忍。罢了,不过是只不懂事的小妖,发生这些也不是她的错,何必难为她呢?   “这事暂且不论,看你伤的这般重,我先教你一个渡气的法子疗伤。正好,你手扶的就是你本家的梅花,用手握住花枝,像我这般,旋转推,再吸!有没有好一点?”   宫粉学着修玉的手法,凝神聚气,果然吸的动作一出,感觉小腿立刻有丝丝气力注入,再吸两次有些轻微的伤口慢慢愈合。   可是那被她握住的梅花枝桠却立时枯萎,花儿也蔫了,宫粉大吃一惊,立刻松开手来。   “前辈,这枝丫怎么了?是我做的吗?”   “你吸取了精气来维持妖身,这棵梅花树自然要付出点代价。这也没什么,过些时日它就恢复生机了。你和这些宫粉梅花树本就一体,今日你受了伤,让它们做点贡献也是应当的。这棵树被吸的已经够多了,换一棵吧!”   宫粉瞪大了眼睛,难以相信竹前辈竟然教了她一个这么恶毒的法子。修玉在她心中刚树立起的高大形象瞬间崩塌。   然而在修玉看来,这本是极平常的事。自古以来,花妖树精修炼得道,不仅是为了自身这一棵花木,更是肩负着维护本族生息的使命。   若是族中有受病受灾的,妖精就用自身的妖气去渡它逢凶化吉;反过来,若是妖体受损,本族植物也应当奉献元气。只是要把握一个度,太过则皆损。   百花仙子破格提拔这一批小妖,也正是为了让他们照拂本族的花草树木。   在这一纸公文下来之前,花妖树精的数量较古时少了许多,妖精间架打得也少了。所以鲜少有妖精被打得遍体鳞伤,需要从自家花树身上借气的。   这种渡气的法子渐渐失传,至少宫粉一批的小妖从未听说过。   修玉看着停下来发愣的宫粉,问道:“怎么不接着渡气?”   “竹前辈,我的伤养几天就好了,不渡气也没什么大碍,若是因此害得枝枯花萎,倒是我的罪过。”   念及受伤一事的影响,顿一顿,宫粉鼓起勇气道:“今日我们家族姐妹玩闹过头才受了小伤,也并非大事,实在犯不着惊动州府的各位前辈。实情原本无甚关系,但流言可畏,传扬出去到底不好。求竹前辈教一个周旋的法子。”   由此可见,宫粉小花妖虽然呆头呆脑的,倒也不笨,知道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,一定要向周围求助。这一点,就比其他自以为聪明的小妖强百倍。   听到宫粉的问话,修玉微微一笑。宫粉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,便认定修玉是成竹在胸、有了万全之策。   若是宫粉知道此刻修玉心中所想,那可真要哭笑不得。   竹妖修玉一贯喜欢装小充嫩,譬如他比芦苇妖疏荡还要大上两百岁,却每每自称一声“小弟”。这倒不是源于人们所称赞的虚心品格,而是修玉不知羞耻地谎报年龄。   初次见面、自报家门之时,修玉问:“未知芦兄年岁几何?”疏荡拱了拱手道:“在下修行至今,已有六百零三岁。”修玉笑道:“如是便要唤一声芦兄了,小弟今年方四百五十岁。”   疏荡从未见过这等厚颜无耻的妖精,便信以为真,怀着前辈的大度,凡事不与修玉计较。   反正他修玉是新移植来的,妖生地不熟,也不怕被拆穿。若是被山中同时修行的那群老妖知晓,定然会被深深鄙视一番。   宫粉此刻满含期待的眼神、小心翼翼的询问,都让修玉飘飘然、自我感觉良好。最妙的是,因着前辈的声望和威严,他说什么宫粉都不能反驳。      ☆、第七章 家丑不可外扬   “依你说,打算如何向众妖精交代呢?”修玉直接把球踢回去。   这个场景何其眼熟!   学生同老师、晚辈对长辈、下级对上级请教问题时,常会有此遭遇。好不容易鼓足勇气、战战兢兢地把问题讲完,末了还是得自己回答,简直是送上门去找虐。   你以为前辈只是简简单单原封不动地把问题丢回来吗?真是too young too na?ve!这个问句包含的殷切期望、启发意图,你都领会到了吗?   往往只有在师长的密切注视下,秀逗的脑子才能转起来,一步步抽丝剥茧,找出解决方案。   见修玉回问,宫粉吃了一惊,额头立刻沁出汗水,脑瓜随即开始飞速旋转,想着:“前辈这是在考验我么?我之前骗前辈说是自己撞的,立刻被识破,可见这个答案不行。哎,有了!可我若这般说,前辈会笑话我的吧?哎呀不行不行,那这么说呢,也不行……”   修玉看着小妖的眼睛骨碌碌转,嘴里嘀咕着“不行不行”,窃笑不已,等待片刻后催促道:“想好了没有?”   宫粉老老实实道:“前辈,宫粉被授予妖身不满三月,还未将《妖精修炼手册》修读完,不清楚哪些情况可能造成妖体受损。要不,我回去赶紧翻一下书,再来向您请教?”   修玉挥手拒绝这个提议,感叹道:“现如今的小妖,道行浅就罢了,上进心也不似往日。不过一千来页的书,五日不就背熟了?临时抱佛脚,即便给你一炷香的时间,估计你也翻不到。第八百九十六页、第三千四百五十四条,明文规定了妖身受损的五种可能原因。你的情况能符合的只有两种。”   修玉摆出一副老学究的姿态,讲到此处略微停顿,等着那孺子可教的学生举手发问。   “敢问前辈是哪两种?”   “第一种,便是被其他妖精的妖气所伤,就是你今天这个情况;第二种,则是你本类的花树被外物所伤,你用妖身替它挡去劫难。但是参考《妖精道德规范》第七条——不可当众撒谎,你不如就实话实说吧!”   “前辈,姐妹间平素小打小闹实属平常,这一次她们也未料到出手重了。本就小事一桩,若正经公告州府,一无必要,二则伤了姐妹情谊,三则有损梅族尊严。求前辈了!”   “这小梅花妖口齿挺伶俐的嘛,这会子看着也没那么呆了,”修玉心想,“若是说出实情,她在家族内处境也确乎更为艰难。”   “好吧!你自己看着办。我不拆穿你,但也不会为你的谎言作证。只是,你要知晓,谎话总是站不住脚的,只怕你开了一个头,就收不了这个尾!”   “前辈放心,事发之时是在我梅林中心,应该没被其他妖精发现。我就说是梅花族中一棵小树被人伐断,我用妖身去挡受的伤。”   修玉不置可否,暗自想,“终究是年少,只顾得眼前的难关,不知这谎话的果报,往往不在当时。”   果然被修玉言中,第二日迎春一早便约上山茶、杏花来探望宫粉,言语中打听宫粉的伤势起因。   宫粉想,还好昨晚向竹前辈取了经,不然若是用“不小心撞伤”的借口,定然糊弄不过去。贻笑大方是小,族内纠纷可就要被翻出来了。   “迎春妹妹和我说总督受了伤我还不信,好端端地谁会对州府长官下手?却原来是为了照拂梅花树,总督大人果然心系子民,是州府上下之福。”向来嘴甜的杏花笑道。   “不敢不敢,杏花姐姐客气了。‘总督’、‘大人’听着好别扭,姐姐们就唤我宫粉吧!我年轻,许多事不懂得,日后还请姐姐们多加关照。”   宫粉虽有点呆,这些基础的场面话倒是从本族的《梅花交际宝典》里看过,初次派上用处,好似唱戏一般,自己说的都有些脸红心跳。   送走了众花妖,可算能安安静静地歇着养身了,却不料绿萼、朱砂、洒金已经默默地在门外偷听多时,见着众妖离开,方气势汹汹地闯将进来。   宫粉刚顺着座椅靠背滑下去,准备找个舒服的姿势舒展一下腰肢,就被房门“咣”的一声惊得差点滚下椅子。   逆光下,她眯隙着眼才从眼缝中看到三个绰绰约约的妖影,是她们!   因着昨日被打得狠了,宫粉心有余悸地往后缩了缩,抓紧了椅子扶手,指尖捏得泛白。   “好一个‘心系于民’的总督大人!”浓艳的朱砂率先诘难,把“大人”两字咬得很重,满满的都是嘲讽之意。   “我,我……”   “朱砂妹妹,怎么这般和总督大人说话?人家早就不是跟在咱们身后的小丫头了。她是官,咱们是民。她躺着,咱们得站着。”   绿萼一番话还未说完,宫粉连忙慌慌张张地起身下地,向三位花妖行了一个花礼。   “绿萼姐姐、朱砂姐姐、洒金妹妹,今天来所为何事?”   “呦!真是贵人多忘事。昨天咱们比试妖力,说好了输者就要将这总督的位子让出来,宫粉你惨败。怎么,不认账了?”朱砂字字铿锵,气势咄咄。   “朱砂,算了吧!方才杏花她们来时,丝毫不见总督大人提起落败负伤之由,反倒编造个舍身救树的故事,趁机弘扬自己的美名。”   绿萼与朱砂你一言我一语,一唱一和,说的宫粉小脸红一阵白一阵,几次想辩驳都插不进嘴。   小妖宫粉心里很委屈,明明她们提出要比试被自己拒绝了,三妖不由分说轮番上阵,将自己打得遍体鳞伤。这输了就要让位的彩头,自己实不曾答应。   “怎么不说话?方才见你能说会道的,现在又装聋作哑了?”朱砂和绿萼唱了这半日戏,见宫粉全然不做声,实在无趣,忍不住停下来问问当事人的想法。   “姐姐们,方才我隐瞒受伤真相,并非是为了掩饰自己妖力低微的事实、吹嘘自己爱民的品格。只因昨日之事,说出来到底不好听,我怕给咱们花梅族抹黑。”   “呵,你倒真会说!总之是占着位子不想放手罢了。宫粉你也不照照镜子,论品种论姿容论等级,绿萼姐姐都是咱们花梅中的魁首,你如何比得?”   “咳咳,花魁之说是大家抬爱,当不得真。但是宫粉,并非我要与你争,只是身处高位,代表的是咱们花梅的形象,半分马虎不得。给你一天时间,让不让位,你再好好想想吧!”      ☆、第八章 怀玉其罪   绿萼、朱砂、洒金一阵风似的来,一阵风似的去,徒留下惊慌失措的宫粉。   唉,回想当日梅族内部会议,宫粉自知资历平平,主动推荐绿萼代表花梅族去竞选。然而这金钱绿萼品种珍贵、数量稀少,偌大的校园里也仅此一棵。梅族唯恐数寡难以服众,最终选择了数目最多的宫粉梅。   后经各种曲曲折折、弯弯绕绕,宫粉竟然真的成功当选,连自己都倍感意外。但既然木已成舟,宫粉磨掌搓拳,暗下决心做出一番事业,绝对不给花梅族丢脸。   没想到刚上任没几天,绿萼受了朱砂的挑拨,三番五次来找茬,硬生生逼着宫粉把位子让给她。   昔日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姐姐们,如今都反目成仇了,宫粉心下怅然,搬了个小花墩,在池塘边坐下。   临水自照,倒映出一张梅花带雨的小脸,瘦削的肩膀随着啜泣微微抖动,真真是我见犹怜。   疏荡刚开了府门,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,当下便欲转身回去。只因他不爱多管闲事,以免招惹是非。   忽又想到,不过是个小花妖,且是邻居,实在没必要避而不见,不若坦荡一点,遂阖了房门走出来。不得不说,这花妖每见一次,都和上一次大相径庭。   初见小妖宫粉时,只见她一身粉衣,蹦蹦跳跳地跑过来,性子极为欢乐跳脱。虽然对宫粉擅自拉自己袖口微有不悦,然而印象倒也不坏。   昨日第二次见她时,她已狼狈不堪、伤痕累累。只分别不到一个时辰,就弄得这般潦倒,可见这小妖是个是非精,最好不要沾惹。   今日见她顾影自怜,疏荡叹口气,心道“年龄不大,心事不少。想我当初修得妖身,每日勤耕不辍,兢兢业业地修炼,不敢有一丝倦怠之心。正因为修炼不易,愈发珍惜。虽然累了点,心里却是极开心的,百年不知愁滋味。似她这般光景,便是苦吃得少了。”   疏荡走到池边,看着池心飘荡的菱角发呆,并不和宫粉搭言。   宫粉察觉到身旁有动静,赶紧用衣袖擦掉眼泪,抬起头看来者是谁。待看清是她敬佩的芦苇前辈时,不自知地冲着他甜甜一笑。   “芦苇前辈好!”   方才宫粉擦眼泪有些着急,并未注意到一枚粉色的梅花瓣沾了泪水,挂在了卷翘的睫毛上,随着眼睛的一张一阖上下抖动。   疏荡不觉莞尔,俯下身将宫粉脸颊上的花瓣轻轻拂去。   这动作,若是修玉等做起来,必然平添许多轻浮之意。然而疏荡星目如墨,眉宇间透着凌然正气,一举一动都如春风拂面,不落凡尘。   宫粉小妖看着疏荡修长的手指拂过,一时竟有些呆了。二妖并立看着池面,不再说话。   呼呼呼,北风神终于来了,吹皱一池春水。   “咦,今天是什么好日子,疏荡居然舍得出门了?一看就是咱们宫粉小丫头的功劳,竟然把这霜打的芦苇都给请出来了。”   北风的心情大好,绕着疏荡和宫粉打了数个转,喋喋不休。   疏荡有点不耐地瞥了她一眼,冷冷道:“听说北风神女今日会来,疏荡特地在此等候。神女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  北风见他面色严肃,顿时想开溜,却几番推脱不掉,只得随他不情不愿地来到池中心的凉亭上。   凉亭中的北风和疏荡似乎发生了争执,远远地听不清谈话声,宫粉不自主地伸长脖子侧耳去听。   “头一次见这么正大光明听墙角的,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!”修玉的声音突然从耳后传来,吓了宫粉一大跳。   宫粉的脸羞得通红,低下头不住揉捏着粉红的衣角。   若说听墙脚这事,修玉也没少干。窥伺之心,妖皆有之,他倒并非要批评宫粉,不过是逗她一逗罢了。   明知疏荡此番是警告北风神莫要再传他与荷花仙子的谣言,修玉自然失了兴趣,还不如逗这只小梅妖玩。   “整天苦着一张脸,丑——死——了!”   为老不尊的修玉打趣宫粉长得丑,本以为她会不服气地跳起来,至少会撅起小嘴吧,却见她神色恹恹,拧了眉头仍旧不愿说话。   “看来还真是有烦心事啊!我都答应了不拆穿你,还担心什么?”   “前辈,众妖已不再过问昨日之事,但是……算了,是我自己的错。我本就不配担任州府总督之职,当初就不该自不量力接受任命。”   “哦,是那群梅花小妖又为难你了吧?我都差点忘了这茬。外边的打发掉了,内部的还在闹腾。”   在修玉看来,宫粉确乎不该接下州府总督这个烫手山芋。本来就是个既无实职又无实权的空架子,半点好处捞不着,平白遭妖嫉恨,何苦来哉!何况宫粉的资历太浅,如何能镇得住这帮自在惯了的花妖草精?   若这小妖知情识趣,当初在选举之时就该主动请辞,最后由德高望重的妖精来担任总督之职。这老妖自然也不能自恃年长就应了这份差事,需得推脱三次,然后迫于众望所归,他才勉为其难地坐上总督之位。   怎料到初生牛犊不怕虎,小丫头雄赳赳气昂昂接过权力棒,直接宣布就职了。本州的梅花数目众多,只可惜没个年长的梅花妖来引导,只能由得一群小辈胡闹。   木已成舟,多说无益。是以修玉对宫粉接受任职一事不做评价,但对她眼前的危机看得清清楚楚,倒是可以指点一二。   “你打算如何处理?”   又来了,修玉心中有数,却不肯说出答案,反而将问题抛回去。   要知道,本方法是经过长期实践检验过的,所谓启发式教学是也。直接将答案告诉学生,抑制了他们的思维,还怎么促进其进步?   再者,若是学生的见解比你这师傅的还要高明,你还要不要混了?故而,你等他先说,再因势利导,所谓教学相长是也。   修玉因领悟了此法,屡试不爽,颇为得意了一番。但是修玉君,你一定是对新课改有什么误解!      ☆、第九章 神女的第六感   “前辈,我原以为尽最大的努力,定能照顾好本州的花花草草,不会给梅祖宗丢脸。却未想到,她们根本不给我机会。第一个站起来反对我的,竟是昔日最亲近的姐妹。”   “所以呢?”   “我好言相劝、百般请求,都没有用。连本族都不服从,遑论他族!这个位子,绿萼姐姐既然想要,就给她吧!明日我就向天宫神使奏明,由绿萼姐姐代替我做州府总督。”   唉!年轻啊,终究还是太年轻啊!   “荒唐!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?由得你们推来让去!你一个无才无德、无权无功的末等小妖,请辞尚说的过去,还妄想推荐后继者,也不看看你有多大的脸面!简直是藐视天庭的新公文,罪无可恕!”   修玉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,每一句都好似击打在宫粉的心弦上。被他当头棒喝,宫粉如醍醐灌顶,终于开窍了。   是啊,迎春她们本就不服自己,已经蠢蠢欲动,若是梅族公然你推我让,必会授妖以柄。届时就是自取其辱、得不偿失了。   “多谢前辈提点,宫粉明白了。”   “恩,此番话休要再提。这事其实不难办,你是总督又何须怕下级!自己打不过,随便给她们安个罪名,禀告花仙使。仙使拿了捆妖索,自然会将她们收拾得俯首帖耳。”   宫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这还是那个温文儒雅、侧帽风流的竹妖前辈吗?内心竟是这般不堪!昨天教自己阴毒渡气妖法,今天居然让自己诬陷整治姐妹。   宫粉本就无甚心机,想法全挂在脸上,表情便明显疏离远了。   “谢过前辈。今日出来太久了,身子有些撑不住,宫粉先行告退。”   宫粉不欲再和修玉多说,逃也是的回到自己的花舍。   修玉看着宫粉疾走的背影,自语道:“这丫头,说变脸就变脸,半分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。在这波诡云谲的官场,不知能活到几时。罢了,我又何必操这份闲心。”   修玉正无聊,却见北风神气哼哼地从凉亭跑了出来,许是被疏荡骂的不轻。修玉倒不怕找不痛快,主动迎上去,笑道:“风姐姐,多日不见,愈发妩媚了呢!”   北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,道:“少耍贫嘴!说,是不是你去和疏荡告的状?”   “哎呀真是冤枉!怎么一有坏事,您第一个就想到我了呢?我敢对着月桂女神发誓,没在背后说您半句坏话。”   坏话都是整句整句地说,哪有半句的,嘿嘿……   “不是你?”北风怀疑地打量了一番修玉,“若不是你,定是那些初入世的小妖。疏荡和荷花仙子的事,最近我只和她们说过。哼!真是不懂规矩!”   这北风竟然还长脑子了!宫粉呀宫粉,本来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,倘若再得罪了北风神,可还怎么混下去?   念及此,修玉方正色道:“倒和她们无关。您也不要到处怀疑了,这事传了十年,疏荡没聋没瞎的,早就知道了。”   “那就是谁惹了他,拿我煞性子喽?真是岂有此理!”北风怒气上升,吹得竹叶簌簌作响。   “不过,即便不是那群小妖说的,跟她们也脱不了干系。”风突然停了。   “啊?”怎么又绕回来了,女妖不好惹,女神更是麻烦。“有何凭据?”   “凭我作为神女的第六感!”   修玉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,遇到这种理由实在无能为力。宫粉,你自求多福吧!   谁知第二日风平浪静,第三日蜂飞蝶舞,第四日春光无限,第五日……   难道是暴风雨前的宁静?只是这前奏也太久了吧?   在修玉看来,宫粉危机重重,内讧未平,外忧再起,那小姑娘性子这么倔,定然不会去仙使那里告发自己的姐妹。腹背受敌,不知会落得何等凄凉。   眼不见为净,故而修玉这几日都不曾出门,只等着有好事的小妖将宫粉的惨况奔走相告。   一连多日,修玉挂心着宫粉小妖的前途命运,竟至夜不能寐,顶了两个黑眼圈跑出门,欲一探究竟。   砰砰砰砰!   宫粉揉揉眼睛,太阳公公都还没上班,是谁在敲门呀?   起身披了花褙,打开花门一看,宫粉愈加迷惑了。   “竹前辈,大半夜不睡觉,您在干嘛呀?”   “那些梅花小妖没有为难你?北风没找你的麻烦?你还好端端地活着,伤竟然全好了!”   修玉激动地语无伦次。宫粉诧异地看着手舞足蹈的竹前辈,越发看不懂他。   不仅宫粉不懂,和修玉做了近五十年的邻居,疏荡依然看不懂这只竹妖。   若说他风流不羁,除了言语上调笑众花妖占点便宜,他实不曾做过出格之事;   若说他平易近人,不过是流于表面,想与他再近一步难于登天;   若说他刚正不阿,也没少见他拍花仙子的马屁;   若说他离经叛道,三千九百九十九条“妖精守则”唯有他能倒背如流;   若说他循规蹈矩,简直是没有的事!修玉才不管那些条条框框,一向自由自在、随心所欲。   可即便再猜不透,疏荡也绝不相信修玉待妖接物时心怀歹意。每只妖精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心事,修玉不说,疏荡也不会去问。   是以,比邻而居五十载,疏荡和修玉相处得很默契。他们并非挚友,互不相扰,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约莫如是。   前些时日疏荡闭关修行,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,于这外界发生何事全不知晓。   如今虽出了关,也鲜少出门,只每日立在窗前注视着静谧的池塘,一个余光便可扫见对门的竹府。   渐渐地疏荡觉得不大对劲,连续数日修玉都闭门不出,真是一大奇事。   “莫不是病了吧?”疏荡心想,“再过一天,若是修玉还不出来,自己也该去看望看望的。”   没想到当晚修玉就疯癫地冲出来狂砸宫粉的门。疏荡睡得浅,听见声响,赶紧披上外衣追出来。   疏荡赶到时,只见修玉手撑门框、居高临下死死盯着宫粉,梅妖小小一只缩在他的阴影里,一张小脸吓得煞白煞白。   疏荡第一反应便是:“糟了,难道是练功走火入魔?”   各位客官,眼见未必为实。你以为你看见的,就真的是你所看见的吗?实情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   ☆、第十章 无挂碍故,无有恐怖   宫粉对修玉而言,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后辈小妖。小忙可以顺手帮了,但她的路终归还是要自己走的,修玉无意插手。   可明知这小妖生性纯良、又有着宁折不屈的倔脾气,倘若一味袖手旁观,等于眼睁睁看着她飞蛾扑火。   何况,她的一双眸子总让修玉想起过去,本以为早就忘记的,现在回看却如此清晰。说不清楚哪里像,却牵动了最紧的那根心弦。   修玉纠结了这几日,终究还是决定丢开手去,看她自身的造化。端坐房内,心里却如猫挠的一般,寝食难安。   此刻见宫粉好端端站在面前,修玉如释重负,又惊又喜。惊的是她竟然独自将此事化解了,喜的是自己良心不必不安。   而在宫粉看来,若为担心自己,早两日为何不出现?这竹前辈语气好似巴不得自己被整死,特特追上门来问。真是越想越气,小脸都气白了。   疏荡自是不知二者心中所想,先入为主地将修玉的反常举动归结为走火入魔。于是他迅速出手,一个掌风斜扫过来。   修玉突然被偷袭,大吃一惊。然而他毕竟是一只修炼八百多年的竹妖,心念未至,妖体已动。只见他足尖轻点,腾地而起,瞬间便向后侧方退了十米。   疏荡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,妖气催动,拳风紧追不舍,打得修玉节节后退。   修玉比疏荡多修炼两百年,妖力自是更胜一筹。然而他将妖龄谎报了四百岁,平素隐藏锋芒,此刻也不愿出手伤了疏荡,因此只用了不到三成妖力,打斗时便落了下风。   看客宫粉此时惊讶地合不拢嘴,小小花心剧烈跳动。她最敬爱的芦苇前辈天神般从天而降,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替她教训这可恶的竹妖,真是大快妖心。   两位前辈招式变化新奇,身形移动太快,宫粉目不暇接,赤着脚追出来,只看见疏荡已将修玉逼进竹府,反手一挑,府门应声而关。   哈哈,那竹妖居然被困在自己的府内,可见还是芦苇前辈技高一筹。   疏荡在竹府前打了个莲花座,高声道:“竹兄,今日你走火入魔,未免你祸己及妖,暂将你困在府内。与我一起诵读这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一千遍,必能驱散心魔。”   走火入魔?哪儿跟哪儿呀!修玉还未理出头绪,忽听到疏荡说要在自己院门外念经,连忙叫道:“不必了不必了,一场误会,芦兄有话好说!”   疏荡却充耳不闻、不为所动,万分虔诚地开始诵读。   宫粉看着东方已出现一抹绯红,已无睡意,遂走至疏荡身旁,津津有味地跟着他念起经来。   修玉握紧了拳头,忍住冲出门去将这两个后辈吊打一番的冲动,在心内将这烂芦苇骂了一千遍。   然而听着门外一沉稳一稚糯的诵经声,修玉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,面色祥和,进入了甜甜的梦乡。   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   ……   菩提萨埵,依般若波罗蜜多故,心无挂碍,无挂碍故,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。   ……”   感谢《心经》带给我们的安宁,在不得意、苦闷狂躁之时,在心中开辟一块净土,驱散我们的不安、忧愁、痛苦和哀伤。果真是“能除一切苦,真实不虚”。   日照三竿,修玉睡到自然醒,伸个大懒腰,只觉这一觉酣畅无比。神采奕奕地打开竹府大门,不料被一团东西咚地砸在脚上。   原来宫粉小妖靠在门上睡着了,不防修玉猛一开门,顺势摔倒滚了进去。   疏荡仍如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,腰板挺得笔直,可见道行高的终究不同。   宫粉“哎呦”一声坐起身,揉揉额头的大包。睁眼一看,自己扶着的赫然是那竹妖的小腿肚,连忙跳起身来。   “芦前辈,竹前辈好像恢复正常了呢!”   明明修玉就站在她对面两个拳头的距离,宫粉却扭过头对着疏荡说话。   修玉翻了一个白眼,腹诽道“你们才不正常呢”。   疏荡仍紧闭双眼,听了宫粉之言微微点头,算是应答了。   宫粉遂转身向修玉道:“竹前辈,昨晚差点误会您了。原来您是走火入魔了呀!幸好芦前辈及时赶到。”   等等,这番话若是被不明真相的小妖听到,还以为昨天我怎么你了呢!修玉这才转过弯来,昨晚就该分辩清楚的,被他们俩念经直接给催眠了。   “我就是去问问你有没有被其他小妖刁难,误会我什么?”   “这……还以为您是来看我出洋相的。”宫粉的声音越来越小,答得倒是很老实。   真是白操心了,明明是关心她的安危的说。可若坦言相告,又实在拉不下这个脸面。   修玉径直绕过宫粉,走向疏荡。   “芦兄,什么时候改做护花使者了?我去找这丫头问两句话,你倒好,二话不说就把我打将回府。你从何处看出我走火入魔了?”   修玉迁怒于疏荡,语带讽刺,出言不善。   疏荡并非宫粉,不会被修玉几句话就吓住。他缓缓抬起眼皮,神色淡淡,温吞吞道:“不是走火入魔,那便更好。竹兄,多有得罪,请海涵!”   “哼!无故偷袭我,一句‘得罪’就算了?若按《妖精行为守则》第五十三条,你这种行为可是要被拉去打屁股的。”修玉蹬鼻子上脸、不依不饶起来。   “确是我耳鸣眼花、反应迟钝,竟然早没看出竹兄对总督大人的拳拳之意。星夜慰问,连天亮都等不及,真是让在下自愧弗如,该打该打。”   疏荡针锋相对,口舌不在修玉之下。他只是不问世事,并非不通情理。   针尖对麦芒,两个回合下来,修玉完败。      ☆、第十一章 亲爱的梅表姐   这世间能把修玉说得哑口无言的,恐怕也只有疏荡了。   修玉的脸可疑地红了。他倒并非是对宫粉有什么非分之想,只是让他承认自己关心一个小妖,颇有些难为情。   “咳!按照《妖精道德规范》第十二条,咱们这些前辈理应关注小妖身心健康,必要时施以援手。我见总督涉世未深、毫无处事经验,所以去问问她内务处理的如何。”   修玉不死心地生掰硬拗,谁让他法则规范背的溜呢!这话糊弄宫粉还行,疏荡才不买账,但看着修玉态度软了下来,疏荡便不再计较。   “既如此,我不打扰你们交谈,先行告退。”疏荡说完便要离去,却被修玉叫住。   “芦兄且慢!此事倒也不是和你全然无关,何不听完再走?”   今日竟然被这芦苇嘲讽了,自出生起他修玉还从未在言语上吃过这么大的亏,怎么能不趁机把疏荡也拉下水?   “我从未插手过小辈之事,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疏荡十二分地怀疑。   “芦兄,别急嘛!‘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’听完你就明白了。”   宫粉的目光在二者脸上转来转去,不十分明白二位前辈的意思。   修玉看着一脸懵懂的宫粉和将信将疑的疏荡,暗暗发笑,清清嗓子,转向宫粉。   “小妖,上次你不是说要去辞官来着,怎么后边没了消息?便是你那些同族,也不再为难你了么?”   辞官之事只和修玉说过,宫粉本不愿把这些事告诉第三者,但疏荡是她敬佩的前辈,想来让他知道也无妨。   “前天我本来是要去辞官的,结果到了议事花厅,仙使不在……”   这议事花厅是州府办公楼里级别最高的一间房,只有高等级的妖精和天界仙使才准许进入。宫粉虽是末等小妖,因挂着总督的头衔,也得以进入。   宫粉反复练习了见仙使的礼节,设想了数番仙使可能的问话,才鼓足勇气拿着辞职信走进去,哪知扑了个空。   明明是办公时间,花仙使却擅离职守。   只有一名身穿鹅黄对襟襦裙的姑娘背对厅门站立,身姿丰腴,体态婀娜。   “那个,姐姐,请问仙使大人去哪儿了?”   “原来是总督大人。你来的好生不巧,仙使刚回天宫去了。”那姑娘转过身来,微笑浅语,温婉中透着雍容大气。   啊?宫粉有些失望,潜意识又暗暗开心,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。   “梅表姐,不用这么客气,您叫我宫粉就好啦!”   宫粉认出这位姑娘是蜡梅妖,在总督选举大会那日曾见过的。   那日蜡梅妖沁蕊与一众老前辈坐在贵宾席,谈笑风生好不自在;宫粉等一众小妖挤挤囔囔地坐在临时加的板凳上,动弹不得羡慕不已。   沁蕊闻言噗嗤一笑,手帕掩嘴,迈着小碎步袅袅而至,葱葱玉指在宫粉额间轻轻一点。   “怎的叫我‘表姐’?回去翻一下你们家族谱,咱们可是既不同科又不同属,八竿子打不着的。”   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无知,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。宫粉不好意思地咬住下唇,乖巧地说:“因为名称里都有一个‘梅’字,我还以为咱们是亲戚。对不起啊,蜡梅前辈。”   “别,‘前辈’听着也别扭。‘表姐’还好听些,从今儿起你干脆就这么叫吧!哈哈,以后我就和总督攀上亲戚了。”   沁蕊看宫粉对着自己有几分紧张,她素来不以前辈自居,也没什么架子,所以开句玩笑缓和气氛。   宫粉也笑了,她真的很喜欢眼前这个美丽大方的花妖前辈呢!   “那表姐,您知道仙使什么时候回来吗?”   “怎么,你找仙使有急事?依我看,仙使今日是不会回来了。如果不是什么大事,可以和我说说,看我能不能帮上忙。”   “这……”   “等等,你说蜡梅在议事花厅?”修玉突然打断了宫粉。   这很奇怪吗?宫粉纳罕地点点头。   好似想到了什么,修玉喜得两眼放光,察觉到疏荡瞥过来的目光后,赶紧敛了喜色,正色道:“没什么,许久不见蜡梅妹妹了,随口一问。你接着说吧!”   宫粉不知,等闲的妖精平日里是不会去议事花厅的。   那里上班的小仙使闲得都要发霉。除了逢年过节花仙子下界探望众妖精时,会在花厅小憩,其余时间连个鬼影都见不到。   花草树木沐光而生,自行休养生息,已成定律,用不着朝九晚五去汇报。修玉来了此地近五十年,也没进过议事花厅一次。   沁蕊自然不是去那里闲逛的,那她此时去,定然是为了——对,就是为了那件事。   话说蜡梅与生俱来有一种幽香,且越是寒冷刺骨,香气越浓,若是沐浴着冰雪,则愈发香入骨髓、沁人心脾。   蜡梅妖沁蕊更是有一手调香的好本事。腊月花开后,沁蕊便用古法将香气调和成梅骨露,用玉瓶盛了,能存放一整年。   这梅骨露只需取一滴擦在耳垂后,香气便可连绵一整日。且因其含了冰雪配方,最是能安抚情绪、使闻者心旷神怡的。   梅骨露的调制工艺极为繁琐,耗时至少一两月,统共只能调出三净瓶,因而非常难得。   这等珍宝,普通的妖精是不配享用的,只能由天庭征收。   沁蕊每年腊月便开始忙碌,以完成天庭的任务。直忙到来年二月初,将那上贡的玉瓶装满了,才敢放心歇息。   怎奈天庭仙使送来的玉瓶,一年比一年大,起初沁蕊还能留得三两梅骨露送给朋友,如今却连一两也剩不下。   这也难怪,原先梅骨露只用于孝顺玉帝和西王母,后来百花仙子存了一份小心思,在征收时硬是克扣了六两去。   沁蕊忙活两个月,堪堪才够上交的份额。   别的妖精还好,知道沁蕊制露的辛苦,不会贸然去讨要,除了那个讨厌的竹妖——修玉!      ☆、第十二章 蜡梅妖沁蕊   修玉有洁癖,每日必沐浴焚香,并且对香露有着丧心病狂的狂热。   三十五年前沁蕊曾赠过修玉三钱梅骨露,可算是捅了马蜂窝。   此后每年从腊月起修玉便每日前去探望,手托下巴一脸天真烂漫地看着沁蕊制香。沁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只能以该工艺是机密为由将修玉撵出去。   然而修玉是多么锲而不舍的一只竹妖!沁蕊一出门,修玉便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窜出来,妹妹长妹妹短叫得好不肉麻!   修玉的心思很纯洁,目的很单纯——给我梅骨露。沁蕊只好每年必留三钱露与这竹妖,只求他别再来骚扰自己。   然而从去年开始,玉瓶险些装不满,沁蕊便告诉修玉,以后没有多余的梅骨露送与他。   其实那时沁蕊还留了三钱。仅剩的三钱,是她的私心,打算在疏荡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。   不知怎么被这竹妖发现了,死活给抢了去。疏荡原本对香露就不在意,并未说什么。沁蕊心疼得眼圈都红了,在心里将修玉骂了三百遍还不解气。   咳,扯远了。   所以修玉听说沁蕊去了议事花厅,登时便猜到她是去送梅骨露的。恩恩,等和宫粉、疏荡聊完天立刻去找沁蕊,莫让其他妖精捷足先登了。   宫粉看着神色反复变化的修玉,心道这竹前辈真是阴晴不定,管他呢,接着讲述后来发生之事吧!   面对沁蕊的询问,宫粉有几分犹疑。   她只想悄无声息地把这个官辞掉,最好大家伙都知道时这件事已经办妥了。那时她无官一身轻,舆论如何都无所谓了。   可是尘埃落定之前,还是不要大肆宣扬的好。   “哦,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。不好意思,先行一步”,沁蕊见宫粉尚自纠结,善解妖意地化去了这份尴尬。   宫粉看着沁蕊的背影,长舒一口气。还好还好,梅表姐自己走了,不然若要对她撒谎,良心反过不去。   既然今日辞官不成,明日再来吧!宫粉特地挑了条小路回家,打算绕过梅林,不与绿萼等见面。   宫粉哼着圆舞曲,轻快地旋转一个圈,一个没站稳,右脚被左脚绊倒,头下脚上地栽倒在泥坑里。   好丢脸啊!幸而这条路比较偏僻,经过的小妖小精少。应该没被看见吧,宫粉正兀自庆幸着,上方出现了三张熟悉的面孔。   所谓冤家路窄,大概是这番情形。事实上,宫粉甫一出了议事花厅,便被恰巧路过的洒金看见了,她们三见宫粉不走寻常路,道是有蹊跷,便一路尾随。   “呦!宫粉,今日有何喜事?这般开心,连路都不会走了。”   宫粉一骨碌爬起身,掸去头发上粘的草叶。   “哪有喜事,是我自己不小心。好巧呀!在这儿碰到大家。”   “咦?这是什么?”   朱砂眼尖,一眼看见从宫粉袖中跌落的辞职信。   “没,没什么!”   宫粉急忙去捡,却被朱砂抢先一步,一把夺过去。   “辞呈?”   绿萼的脸色越来越差,将信撕得粉碎,摔在宫粉脸上。   “大胆宫粉!没想到你竟然做出叛族之事。”   宫粉急忙分辩道:“我没有。”   “还说没有!这么大的事你可和族中诸位商议过了?早和你说过,你代表的是咱们花梅族。居然胆大妄为,将全族荣誉看做儿戏!”   不得不说,绿萼劈头盖脸的一番责问,看起来领导范是比宫粉足得多。   “就是,宁可把位子拱手让出,也不留给自己的姐妹。让咱们花梅白白被他族耻笑。”朱砂火上浇油。   “宫粉姐姐,这番你确实做得太过分了,怎怪得绿萼姐姐说你。”向来不开口的洒金也发言了。   绿萼越听越气,右手一挥,一个掌风把宫粉掀倒,左手接着抬起,欲左右开弓,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忘恩负义的叛徒。   然而这第二记耳光终究没落下来。只见绿萼维持着举手的姿势僵硬不动,宫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朱砂和洒金面面相觑。   绿萼只觉得一股难以反抗的力量牢牢压制住自己,完全动弹不得,看来是某位前辈出手了。   “绿萼只是要教育不听话的妹妹,请前辈高抬贵手!”绿萼大声道。   “什么姐姐妹妹的。我只看到你一个小妖忤逆犯上,欺辱本州总督大人!”  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,若有若无的幽香随之飘来。   是她来了,宫粉扬起嘴角,安心地笑了。   沁蕊右手轻扬,绿萼方觉得控制住自己的妖气消失了,手臂却还有些酸痛。   沁蕊这顶帽子扣的太大,原本谁也没给宫粉这个总督放在眼里,但若认真计较起来,绿萼确实有犯上之过。   若是修玉在时,必会说:“依照《妖精法典大全》第五十八条,你这种行为是要被流放的。”   绿萼不敢顶撞前辈,扑通一声跪下,狡辩道:“前辈有所不知,总督是我家小妹。我族曾对她寄予厚望,但近日看她说话做事着三不着两,屡屡犯错又不知悔改。绿萼唯恐她办事不周,未能履行肩负职责。一时心急,言辞便严厉了些。”   “原来如此。论理不该我来说,只是你们没有本族的长辈在,宫粉既叫我一声‘表姐’,我也就不能不管。   大家伙既然投票选出了宫粉作为本州总督,我们便只认得她。那些不服气的趁早把小心思收起来,否则便是与全州府的妖精为敌!”   沁蕊的声音不大,但很清亮,且包含着威严的气势,吓得胆小的洒金有点哆嗦。   用凌厉的眼神给了绿萼一个警告,沁蕊接着道:“若是宫粉处事有什么不当之处,你们且只管去向仙界监督使反映,上头自有定断。不可擅自做主,更不能以下犯上!你们三个,可听清楚了?”   三只小妖点头称是。   看着绿萼心有不甘的样子,沁蕊又道:“幸而今日撞见的是我,若是遇到兰草那直性子,将此事直接捅给仙使,你们三个轻者打板子,重者流放。”   绿萼惊愕地抬头看着沁蕊,见她并无玩笑之意,方知自己差点犯下重罪。自己太过无知,之前想得太简单,或许真的注定与那总督之位无缘么?      ☆、第十三章 妖精学院   见沁蕊为自己出头,宫粉眼中盈满了热泪,扑上去紧紧抱住她。   “表姐,你真好!呜呜……”   沁蕊摸摸宫粉的小脑瓜道:“好了,别怕。以后再有别的小妖敢欺负你,直接报于那监督使。你也该拿出总督的气势来才是。”   “可是表姐,我原打算去向仙使请辞的。”   沁蕊瞥一眼地上的碎纸片,用妖力直接将碎片消去,冷声道:“你也太不懂事!那日开了整整一天的会才将你选出来,你可是发过誓要忠于职守的,如今才干了几天?若是你做得不好了,自然会被撤掉。梅花总该有点骨气,怎么还没开始做就打退堂鼓了呢?”   宫粉被批评得面红耳赤,羞愧万分,深深地鄙视自己。她暗下决心,今后无论再遇到什么样的挫折,一定要坚持下去。   修玉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,但他说的不甚明朗,只拦住宫粉让位于绿萼的打算,却并未阻止宫粉请辞。当然,他也是出于自己的思量。   沁蕊看着默不作声的四只梅花小妖,反思自己话说的是不是太重了,复安慰道:“你们都还年幼,犯些错在所难免。毕竟是没有修行过的,阅历浅,理论知识不足。北风神已奏于百花仙子,给你们这批小妖集中培训,大约过两天旨意就下来了。”   宫粉讲到此处停了下来,修玉的第一个问题她已经回答完毕。   “蜡梅妹妹果然妖美心善,你有她做保护伞,怪不得混得风生水起。”   既然蜡梅出手,修玉便可将此事撂开手,只是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妥。   疏荡此前一言不发,终于等到一个空档,问道:“讲完了?”   宫粉连连点头。   疏荡意味深长地看着修玉,那眼神翻译成文字,即:“这就是你说的‘伯仁因我而死’?东拉西扯,让我听了这么久的故事,看你还有何话说。”   修玉不慌不忙、不急不慢地拍拍疏荡的肩膀,笑道:“芦兄,你可听到她最后一句说了什么?‘北风神奏于百花仙子’,怪道不见北风的动静,原来在这里等着。”   宫粉又听不懂二位前辈的话了,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们。   “怎么,你的意思是北风故意为难这群小妖,在百花仙子面前参了她们一本?那也是她们之间的恩怨,与我无关。”   “非也非也!芦兄,北风神好端端地为什么和小辈过不去?还不是那日被你呵斥了一番,迁怒于这些小妖。她猜到荷花仙子的传言是小妖们告诉你的。”   “哦?你为何这般清楚?她猜到——不是你告诉她的?”疏荡抓住修玉话中的弱点开始攻击。   “天地良心!我可半个字没透露,还为小辈们打马虎眼。怎奈何,人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?‘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’!”   宫粉虽然听得云里雾里,这句话还是懂得的,立刻抗议道:“前辈是看不起女子么?咱们的最高父母官百花仙子就是女子,照样将花草树木打理得紧紧有条。”   “好好好,这句话我收回来。”在这个问题上修玉不愿多做纠缠,只想着和疏荡的唇枪舌剑中不能再落于下风了。   疏荡已经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,他修行了六百余年,自是看得通透。   “有因才有果。那件事确实是小妖们所说,不算冤枉。何况百花仙子并未惩罚她们,集训本就是件好事,说是因祸得福也不为过。”   只要疏荡承认这事和他有关系,修玉就默认自己辩赢了,内心欢呼雀跃不已,语调也轻松起来。   “不知会请哪些老学究来给她们上课。集训这么无聊,不就是最大的惩罚?”   宫粉觉出修玉的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,不悦道:“听梅表姐说,她和竹前辈、芦前辈都将是我们的任课教师。”   修玉目瞪口呆,他还算了解这小花妖,知道她不会说谎话。   疏荡转了转脖颈,今日听了许多故事,不料最终自己披甲上阵成了主角。   “芦兄,这事你可有耳闻?”   “闻所未闻。”   修玉将扇子刷地收起,正准备去找仙使打听清楚,却见北风满脸堆笑迎面走来。   “修玉、疏荡,我给你们带好消息来啦!”   百花仙子亲笔批示的公文,任命修玉为《妖精道德规范》和《妖精法典大全》的任课教师,疏荡为《妖精自我修养》和《妖精修炼手册》的主讲教师,沁蕊为《妖精礼仪规范》和《花妖美颜日记》的任课教师……   疏荡为集训事业小组的组长兼妖精学院校长,他和修玉的课程为必修课,沁蕊等的课程为选修课,每只新晋小妖必须修够至少十二门课并通过测试。   此外还有一系列的集训规则、注意事项,不一一道来。   正所谓风一样的女子,北风神笑眯眯地宣读完旨意,向疏荡和修玉道一声喜,来不及多寒暄两句,又急吼吼地赶去通知其他妖精。   修玉震惊地石化当场,竟然连额间被风吹乱的碎发都忘了整理。他斜觑一眼疏荡,见疏荡也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。   是极,修玉与疏荡虽然都修炼了几百年,于本州府是资历极高的前辈,但在妖精界充其量只是默默无闻的小辈。那山中修炼千年的树妖比比皆是,唤修玉一声“臭小子”也不为过。   开班授业传道这样的大事,百花仙子应当广召贤士,外聘几个得道高妖才是,怎么会轮到修玉、疏荡之流?   “芦兄,天将降大任于斯妖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。我预感到这事不大妙,唯恐有诈。该不会是那北风编造的来戏弄咱们吧?”   “应该不是。北风再大的胆子,也不敢伪造百花仙子的手谕。何况蜡梅也如此说。她与仙使交往甚密,许是早就听到了风声。”   如此说来也有道理,修玉用扇子抵住下巴,忽又笑道:“怪事年年有,今年特别多。连三岁小孩都成妖了,咱们升职也顺理成章,哈哈!”   宫粉努了努嘴角,不服气又无可奈何。那“三岁小孩”赫然说的就是她嘛!   她很想争辩自己今年已有十岁,只是移栽到此处不足三年。但是和前辈们动辄几百岁相比,多几岁少几岁又有什么区别?      ☆、第十四章 叫我修玉哥   “二位师父,快午时了,宫粉还要去巡视,先行告退。”   宫粉向疏荡和修玉各行了一个花福,施施然轻移花步。   听到集训的消息,她实在太开心了!之前和前辈们说话,总感觉自己像个傻子,什么都不知道;同辈的小妖也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。   自身能力不足以服众,又怪得了谁呢?是以百年难遇的集训机会,实乃上天的恩赐,宫粉倍加珍惜。   看着她的背影,疏荡难得地评价道:“这小妖虽然资质平平,倒还勤勉。”   “吃力不讨好的事,也只有她傻乎乎地每天去做。花草树木自行休养生息,哪用得着去巡视?即便有些花木死了、伤了,也非她力所能救。”修玉摇头叹息。   疏荡道:“不在其位不谋其政。她既是本州府总督,心系花木,也是州民的福音。”   “说来这小妖福缘甚厚。同类的刁难被蜡梅挡了,北风的迁怒竟是雪中送炭,给她来个全方位培训。再上了我的《妖精道德规范》和《妖精法典大全》课,包她今后处理政务时,有理有据,气压全场。”   修玉说到最后不忘夸自己两句,他可不是一只妄自菲薄的妖精呐!虽然他的资历比之千年古松、万年灵芝差了许多,但是这两本书他早已烂熟于心、倒背如流,往讲台一站,半点不犯怵。   所以说,让他担任这两门必修课,也是意料之外、情理之中。但是,那个整日闭门不出、埋头死学的疏荡,凭什么当上了集训事业小组的组长?   念及此,修玉心有不爽,略带醋意道:“神女心,海底针,真是难以捉摸。明明是你得罪了北风神,末了她还送一顶组长的官帽子给你。这不痛不痒的报复,简直就是变相的打情骂俏!”   疏荡白一眼修玉,冷冷道:“又疯癫了么?是不是方才的经念得不够?”   修玉连忙摆手:“不必不必,我是开玩笑的,哈哈,开玩笑。”   疏荡为修玉念了一夜的经,此刻既已无事,便打道回府。修玉见疏荡走了,赶紧动身去找沁蕊,他还惦记着梅骨露呢!   砰砰砰!   “蜡梅妹妹在家么?”   又是那讨厌的土匪修玉!肯定是来讨要梅骨露的。沁蕊打定主意不给他开门,赶忙停下手中的绣活,不欲弄出丁点声响。   “不在么?”修玉好似在自言自语,但刻意将声音提高到屋内的沁蕊也能听到,“偌大的州府,就属蜡梅妹妹这里香味扑鼻,闻之神清气爽。我不如在此小憩,颐养心神,顺便等她回来。”   听到厚颜无耻的修玉要赖在这里,沁蕊又惊又怒,手中的绷子一时没拿住,咣得掉在地上。   门外的修玉露出狡诈的微笑,随即无辜地耸了耸肩,那意思便是:“到底是年轻啊,随口一诈她自己就跳出来了。喏,怪我,怪我,嘻嘻……”   反正也躲不过,姑且出去听听他怎么说,只要咬定一滴梅骨露也没有,他总不至于明抢吧!沁蕊将云髻扯松,做出一副花睡未醒的样子,不情不愿地开了门。   “原来是修玉前辈,沁蕊方才在午睡,故而开门迟了。前辈来此有何贵干?”   “蜡梅妹妹,咱们相识至今,已有四十九年六个月零十四天。我只比你早两百年修炼成妖,你叫我一声‘修玉哥’便是。再不然,朋友间无需在乎年龄,直接叫我‘修玉’吧!别总‘前辈’‘前辈’的,多见外!”   沁蕊听到“修玉哥”三个字时,浑身不自主战栗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心道:“我今年方满两百岁,你比我足足大了三百岁,还在这称兄道妹的,真是老不羞!”   沁蕊不知道的是,修玉对外宣称自己今年五百岁,实则已经八百三十一岁了啊,是真真正正的老竹妖了。当然,装嫩这种事,一般的妖精也干不出来。   修玉用充满期待和鼓励的目光注视着沁蕊。在他的逼视下,沁蕊只好轻启朱唇:“修——玉——”   那一声“哥”实在叫不出口!罢了,反正他自愿降了辈分,就叫他修玉算了。   “哎!这样就好多了。那礼尚往来,以后我也直接唤你的闺名啦!”修玉就像只对小白兔循循善诱的大尾巴狼。   “好吧!”反正名字只是一个代号,想叫就叫呗!沁蕊深吸一口气,接着问道:“修玉前……修玉,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?”   “哦对了!差点忘了我是有正经事来找你的。”   修玉的神情和语气此刻都一本正经,然而这并不能增添他话的可信度。   “你能有什么正经事?”沁蕊腹诽。   “疏荡的生日快到了,你还记得么?”   二月二十六日,疏荡的生日,沁蕊怎么会不记得呢?   想近不能近,想见不得见。一年之中,能找个理由和他笑着交谈,也不过是趁着生日的机会罢了。   听到修玉的问话,沁蕊不自觉地微微点头,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疏荡并不相熟,急欲撇清,又赶紧摇摇头。   修玉只做没看见,继续编理由。   “我和他这么多年的友谊,怎么也该送份别出心裁的礼物,你说是不是?”   “咦,你之前不是说礼物是凡夫俗子的玩意儿,咱们妖精不必如此俗气吗?”   沁蕊犹记得,去年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将梅骨露送给疏荡,却被听墙脚的修玉无情嘲笑了一番,还把梅骨露据为己有。   “咳咳,此一时彼一时。咱们要给新晋小妖任课的事,沁蕊你已经知道了吧?”   沁蕊点点头,但不知与疏荡生日礼物有何关系。   “疏荡他可是咱们集训教师小组的组长。为了恭贺他升迁之喜,为了同事间的伟大情谊,咱们难道不该送他一份珍贵的礼物吗?”   再让这竹妖说下去,他该唱起来了。沁蕊在心里翻一个白眼,这世间也只有修玉能如此坦然自若地高呼给领导送礼了。   喂,竹子,你的骨气被狗吃了么?      ☆、第十五章 梅骨露   不论修玉的出发点如何,给疏荡准备一份贴心的生日礼物也算合了沁蕊的心思。   虽然她已经备好了三钱梅骨露,但年年如此,珍贵却并无新意。不如听听这竹妖要说些什么。   “沁蕊你调的梅骨露,疏荡很是喜欢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沁蕊急切地问,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不矜持,红了脸、垂了头。   “当然,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假话?疏荡平日冷心冷面的,对什么都不太在意,唯独对你的梅骨露青睐有加。”   “如此……便好。”   沁蕊揉捏着衣角,已经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。去年修玉抢梅骨露时,疏荡随手给了他,看得沁蕊的心抽痛了一下,还以为他毫不在意,没想到他是喜欢的。   “但他说这露香则香矣,只唯独……”   “唯独什么?”沁蕊连忙抬头看向修玉,瞥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光亮。   “唯独太柔了,不大符合他英俊男儿的伟岸形象。是以他平日总不好意思用这梅骨露,白白辜负了沁蕊你的心血。唉,似我这般光风霁月、心胸坦荡的树妖草精,毕竟还是少数。”   修玉自吹自擂的话沁蕊全没听清,脑中只回荡着“太柔了”。是呀,她怎么没想到呢?   她在研制配比时,都是从女性的视角出发,并未考虑到男妖精的需求。该怎么办呢?   修玉看着沁蕊陷入沉思,狡黠一笑,“我有一个好主意。我的竹露,是用竹叶尖接取的清晨第一颗露水,经过九九八十道工艺制成。直接饮用则入口甘醇,可延年益寿;洒在身上,好似环绕在若有若无的竹叶清香中,更显刚健气魄。上天入地,独我修玉所制的竹露有此妙处。”   听到这么自恋的话,沁蕊抚了抚胸口,稳了稳呼吸,才将犯上来的恶心压制下去。不行不行,如果不打断他,这竹妖可以吹嘘一整天不带重样的。   “那你的意思是?”   “将你的梅骨露和我的竹露混合调制,升级为柔中带刚的梅竹露,必能征服男男女女的妖精。”   听着好像有点道理,但是施行起来略显困难。   提及制露,沁蕊的神情严肃起来,认真道:“你的竹露每日可收集多少?”   “每日收集露水可达五两,但提取的竹露甚少,不足一两。”   苦笑一声,沁蕊接道:“你可知我的梅骨露一年能制多少?”   修玉实诚地摇摇头,道:“不知。你的梅骨露需提取蜡梅香气精华,想必复杂百倍不止,量更加少的可怜。”   “是也!你的竹露不论春夏秋冬,每日都可收集。我这梅骨露却只有在腊月和正月方能调制,每年还要定额上交天庭,没有多余的量供你来研制梅竹露。”   梅骨露十分珍稀是实情,修玉心里清楚,只是他断乎不相信沁蕊会一点儿也不给自己留。   “全交给天庭,一滴也没得剩?怎么可能?”   沁蕊坚定地摇摇头。   “可是前年我还收到你的馈赠,去年也有……”   “那是之前。今年的玉瓶你是没看见,比之去年又胖了一圈。差点没装满,还哪里能多呢?”   “哎呀傻妹妹,你心眼也太实了!上头假公济私,私自换了进贡的瓶子,你就不会往你那露里掺点水?天庭本来就不该向你征收的,辛辛苦苦制的露,自己还不能留一两?”   “我倾尽心血才研制出的梅骨露,减一分则寡,多一分则腻。即便自己一滴不留,也断乎不会以次充好、白白坏了梅骨露的名声。”   沁蕊自是有着铮铮傲骨的。即便再不甘心被天庭压榨,她也不能违背本性,做出让自己蒙羞的事情。   修玉绕了一个大圈子,愣是没讨到一滴梅骨露。枉费他编了一个这么好的理由,竟然没能打动沁蕊,看来是自己编故事的本领不到家,还需再接再厉。   沁蕊看着修玉垂头丧气地告辞,垂头丧气地转身、垂头丧气地迈开步子,内心急剧挣扎。   “等一下!”   背对着沁蕊的修玉,嘴快要咧到耳朵上。他知道,这一局自己又赢了。   “修玉,我这里还有三钱梅骨露,最后的三钱,不骗你。你拿去和竹露进行调制后,能给我一钱梅竹露吗?只要一钱,我便心满意足。”   唉,说的可怜巴巴的,修玉心头哀叹一声,感觉自己像个大坏蛋。沁蕊要留下一钱,也是为了送给疏荡吧!可惜那个糙汉用起露来,如同牛嚼牡丹,看着就痛心疾首啊!   “多谢沁蕊妹妹!你放心,调制完成后,你我五五分。”不然良心也过不去呢!   沁蕊将珍藏的三钱梅骨露郑重地交给修玉,目光里的柔情就像看着孩子的母亲。   修玉大为触动,想起宫粉早上的讲述,不禁问道:“沁蕊,你一向善良与世无争。前几天出手救了那小花妖宫粉,倒也符合你的性子。只是,你为何拦住她请辞呢?你我都知,让她继续担任总督之职,无异于将她放置火上去烤。”   “是的,我知道。”   州府总督之职,史未有之,乃当今百花仙子独创。   明文规定,由州府所有妖精共同投票选举,每只妖精都有资格提出申请,且候选者必须自己为竞选做好拉票准备。   此文一出,引发争议无数。每只妖精都可以毛遂自荐,前辈老妖岂不是要和刚晋升的小妖精同台辩论?荒谬!   试想一棵老态龙钟的千年古松和一棵稚嫩柔弱的十年梅花一较高下,纵使赢了也面上无光。   是以松柏等老树妖无一自荐,静观其变。百余岁的青年妖精自然不敢越过前辈去出这个风头,也按兵不动。   唯有那群刚被破格提拔的小妖精们,本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,跃跃欲试。   说到底,总督毕竟只是个虚职,妖民们才不服管。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,这黑锅算是甩不掉了。   无论是哪一族的小妖坐上这个位子,或早或迟都会被群起而攻之。   何况还有一个隐秘的理由,修玉和沁蕊都心知肚明,此时却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。   是以,宫粉从获选那一刻开始,就已经被推上风口浪尖,难以回头了。      ☆、第十六章 暗涌   “你既然知道,为何还要阻止她辞去职务呢?”修玉在听到宫粉所述时就心存此问。   沁蕊淡淡地答道,“辞了,也落不着好。被他族嘲笑、本族欺压不算,天庭能饶过她吗?既然接了这个担子,便不是想撂就撂的。”   “天庭素来重面子,虽然免不了会责罚,但也不至于对她一个小妖降下死罪。但是,让她继续任职,或许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”   “呵呵,‘万劫不复’么?”   修玉心道:“不好!一时口快,若是沁蕊问起何出此言,该如何回答呢?沁蕊生性聪慧,我原该多留心的。”   然而沁蕊并未开口相问,只笑而不言。   和沁蕊四目相对,修玉不由得暗暗心惊——沁蕊也知道那件事!那她的立场如何呢?她又会站在哪一边?   见修玉探询地盯着自己,沁蕊微不可见地点头,似乎在说“我确实知道此事,而且我也知你卷入了此事”。   修玉欲分辩,却因双方均未将话挑明,且自身立场尴尬,说出来人家也未必相信,只得作罢。有些话心下明了即可,不必点破。   一向只见着这竹妖嬉皮笑脸的样子,此刻看他眉头微蹙,俊眉修鼻,棱角分明的脸竟然越发显得俊美无俦。   念及此,沁蕊使劲摇了摇头,似乎要将这个可笑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。   “佛曰:我不下地狱,谁下地狱。宫粉小丫头不当这个官,也会有别的小妖来当。既然如此,又何必祸及其他,不如她自己受了,也是功德一件。”   听到沁蕊的话,修玉将心神拉回来,恢复了风流倜傥的神态,轻摇纸扇,心道: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?沁蕊说话的调调真是越来越像疏荡了。   “一己私欲,勿施于他。宫粉未必知道这其中的分量,怕是承担不起沁蕊妹妹的期望。”   “修玉你错了,并非我一厢情愿将意志强加于宫粉之上。你怎知她心里就不想去搏一搏?”   “你的意思是?”   “若是她自己不想坐这个位置,必会想方设法脱身,还用得着你我去干涉?看得出来,若此时放弃,她心有不甘。那丫头,倒是有几分傲骨,只是需要外界推一把,给她点信心。”   修玉想起当初宫粉准备请辞时黯淡下去的目光,和如今每日去视察时兴奋的神情,不由得点点头,以示同意沁蕊的观点。   “前路虽然难走,但有些事,不能因为难就不去做。明知有那么多等着看笑话的妖精,就越要争一口气,咬牙挺住。”   说这句话的时候,沁蕊的声音微微发颤,想必内心有所触动。   她从一颗小树修炼成妖身,之后苦练制露工艺,如今在妖界占据一席之地,声名连天界也有所耳闻,甚是不易。   若非如此,方两百岁的蜡梅花妖,如何能被百花仙子钦点担任小妖们的教师之职?   修玉赞赏地看着沁蕊,心内充满了尊敬。凡是认真做事、品格高尚的生灵,都该受到应得的尊重。   修玉得了沁蕊的三钱梅骨露,从蜡梅苑回来后,果真倾心研制,三日不外出。   梅骨露与竹露混合调制的想法,本是他为了诓沁蕊胡诌出来的,没想到真有奇效。   以竹露为载体、梅骨露为核心研制的梅竹露,数量不仅多了三倍,香味更加持久,且梅香中透着竹叶的锋气,竹香中透着梅花的柔情。   “成了,成了!”半夜三更,修玉趿着鞋子、歪着发冠跑过来,狂敲沁蕊的门。   “果真?”沁蕊深夜被打扰不仅未发火,反而兴奋地湿了眼眶,激动之情溢于言表。   两个痴迷香露的工匠围炉而坐,眉飞色舞地讨论起来。   “啧啧,堪称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!”修玉洋洋自得。   沁蕊嗔笑着白了他一眼,却也不出言讥讽。   “好了,说了会分你一半,决不食言!这下你有礼物送给疏荡那小子了。”   “疏荡前辈比你还大一百多岁呢,叫人家小子,真不害臊!谁说我要将露送给疏荡前辈了,自己留着不成么?倒是你,不是说要送与他作贺礼来着。”   修玉正义凛然、大言不惭地说:“我突然觉得,若疏荡未当上咱们教师组的组长,凭我和他的情谊,原也该送。可是如今他既当了官,再去送难免显得势力,不可助此歪风。我就勉为其难自己收着吧!”   早就知道你舍不得,沁蕊撇了撇嘴,笑容如是说。   “好了修玉,你快回去吧!我要赶紧补个觉,今天可是妖精学院开学第一天呢!”   “什么?这么快!天界怎么最近一抽一抽的,想起一出是一出。连声招呼都不和我打,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!”   “北风神挨家挨户都通知了呀!大概你这几日总不开门,她把课表直接从门缝塞进去了吧!”   “此番行动雷厉风行,看来天庭是动真格的了。授课嘛,有何难?且看我如何在讲台上叱咤风云。妹妹你好生歇着,我走了。”   修玉在院子墙根角落里,果然找到了一张皱巴巴的聘书和一张密密麻麻的课表。   北风做事真不靠谱,这聘书也写得毫无诚意嘛!虽如此说,修玉心里还是有几分得意。   一遍课表看下来,修玉万分庆幸自己早已修成了妖身。   这群可怜的小家伙,一个月内要修完至少十二门课程,集训结束后统一测试。不合格者必须在花祠里接着自学,直到通过为止,和坐牢有什么区别?   早就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。想当一名合格的妖精,哪有那么容易?   前辈们数十年研习的功课,竟被压缩至短短一个月。虽然测试不至于出太难的题,但连番知识轰炸寻常小妖也难以接受。   哎哎,没有时间多想了。天刚蒙蒙亮时,第一节课就要开始,正是修玉的首秀呀!   修玉对着水镜摆正衣冠、抖抖竹袖、掸掸竹靴,喷上一滴梅竹露,匆匆出门来。      ☆、第十七章 论讲故事对上课的重要性   站在讲台上扫视一周,修玉满意地笑了。   两百余名小妖精们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坐着,两百余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带着无限崇拜注视着他。   “天有天道,妖有妖规。我的两门课,重要性自不必强调。书嘛,《妖精道德规范》六百三十八页,规则一千五百二十七条;《妖精法典大全》七百五十六页,法规一千八百二十三条。”   修玉讲到此时略微停顿,眼光狡黠地从小妖面上逐一滑过。下边一阵抽气声,小妖们不淡定地交头接耳,将课本翻得沙沙作响。   确定收到了想要的效果,修玉用三根手指敲敲讲桌。   “安静!我也体谅大家的难处,所以课本只上一半,另一半留待大家日后修炼时自学。”   小妖精们面露喜色,转而想到这一半内容也还是太多,不免仍带了苦相。   “因着天庭压缩了课时,即便只讲一半时间仍显仓促。若是将课本囫囵过一遍,对于大家也无甚益处。几经思索,我将内容做了精简,只挑出那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法规,不到本书的五分之一。”   修玉好似那推销自己的售货员,不断压低价格,唬得顾客一愣一愣的。   台下沸腾了,小妖精们欢呼雀跃,被修玉老师的“体贴”感动得稀里哗啦。   恩恩,这一招“以退为进”,效果甚好。   等等,第一排左侧的那位女同学,别的小妖小精都在七嘴八舌地称颂老师,怎么唯独你不为所动,端端正正地捧着课本,头也不抬?   慢着,那不是宫粉小妖么!只见她低着头,小嘴不住开开合合,似乎已经在背书。   修玉想起沁蕊对宫粉的评价,微微颔首。学生如此勤奋,老师可不能插科打诨,需得拿出点真本事,将原本枯燥晦涩的课程讲得妙趣横生才是。   当讲授“诚信是妖精立身之本”时,修玉如是说:“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只叫小明的小妖精。他有日闲来无事,大叫道‘救命呀!黄风怪来了’,周围的众妖精赶紧来救,结果”   “报告!”爱动脑筋的学生宫粉举手提问,“师傅,什么是黄风怪?”   “嗯嗯,这位同学问得很好。黄风怪是古时声名狼藉的妖怪,经常作恶,抓了小妖精去吃,现如今几乎绝迹了。”   “为什么绝迹?”宫粉锲而不舍,挖根刨底。   “触犯了天规,被天庭围剿。”   见宫粉还欲发言,修玉连忙竖起右掌制止。   “好了,打住!上课时间紧,有问题课后单独问。我们接着讲。嗳,讲到哪里了?对了,众妖精纷纷来救,只见小明哈哈大笑,便都怒气冲冲地回去了。过了几天,小明故态复萌,又愚弄了大伙一次。第二天,黄风怪真的来了,小明大叫救命,此时大家已经不再相信他,他便被黄风怪抓走了。”   讲到“戒贪是妖精首要之德”时,修玉如是说:“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只叫小明的妖精。”   “报告!”又是宫粉。“还是方才那只小明么?他不是被黄风怪抓走了吗?”   学生们纷纷附和,一阵窃窃私语。   “安静!小明只是一个代号,称谓而已。小明有一天去河边玩耍,一不小心把发簪掉进去了,急地大哭起来。”   “报告!男妖精不是都用布条将头发束住的么?怎么小明会戴着发簪?”   “这个小明,是只女妖。河伯闻声而出,拿了一根金簪子问‘这是你掉的吗’,小明摇摇头。河伯又拿出一根银簪子问‘这是你掉的吗’,小明仍然摇头。河伯拿出她掉的木簪,小明开心地笑了。河伯很高兴,把金簪、银簪都送给了她。”   讲到“勤奋是妖精进阶之基”时,修玉如是说:“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只叫小明的小妖精。有一天,他无意中在树下捡到一瓶瑶池琼浆,妖力大增。”   “报告!什么是‘瑶池琼浆’呀?”   “天上的仙物,妖精喝了神清气爽、灵台清明,功力大有长进。”   “既然是天上的圣物,他一个小妖精为什么会无意中得到呢?”   来人啊!把宫粉这个小花妖给我拎出去!   修玉内心在叫嚣,在怒吼,在咆哮……   “这位同学,请不要老是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好吗?抓重点、主题!”   宫粉方闭了嘴巴,还不服气地嘟了嘟嘴。   “好,我们接着讲。小明尝过这一次甜头以后,便不思进取,连扎根吸水这样的事都懒怠做了,整日躺在树下,期盼着再捡一瓶。最终本体渴死,他也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。”   讲到“真诚是妖精修身之石时”,修玉如是说:“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只叫小明的小妖精。”   “报告!为什么这些故事都发生在‘很久很久以前’?如果这些道理对现在也适用,难道没有更新的实例佐证吗?”   修玉:“……”   叮铃铃……   风神吹动风铃,即为下课信号。   “下课!”总算解脱了,修玉将课本重重合上,“我们下次课继续。”   修玉急欲冲出教室透透气,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沁蕊。   “怎么了这是,赶着去投胎啊?”经过上次一同讨论制香,沁蕊对修玉也没那么反感了,语气便也轻快得多。   “唉,一言难尽。精心设置的情节,被那小妖堵得好心塞……”   “哦?哪只小妖这么有能耐,我可得去见识见识。”沁蕊笑道。   “还能有谁?咱们的总督大人呗。从没见过这么较真的小妖。对了,要是她对上那个死脑筋的疏荡,肯定很有趣!”   修玉开始脑补,笑得很奸诈。   “疏荡前辈才没有死脑筋,他是耿直。不许你瞎说!”一提到疏荡,沁蕊便不淡定。   “哎,芦兄你也来上课啦!蜡梅妹妹正在夸你呢!”修玉对着沁蕊背后叫道。   沁蕊顿觉后背一紧,嗫嗫道:“我,我哪有?”不知该不该转过身去。      ☆、第十八章 花妖美颜课程   沁蕊正兀自纠结是否转身,余光瞥见修玉忍笑忍得很辛苦,方知上了当,羞恼道:“我即便夸了疏荡前辈又怎的?他才不似你这般轻浮浪荡,多嘴多舌。他是第一等正妖君子。”   “芦兄,你是不是练了什么迷魂咒?不光宫粉那帮小妖仰慕于你,就连咱们的蜡梅妹妹也对你交口称赞呢!”   “还装蒜!”沁蕊怒道,若不是在教室外,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。“你这只臭……”   “竹”字将要出口,沁蕊的瞳孔翛然放大,丹唇来不及闭上,只做出“竹”的口型,未有声响。   是的,她才注意到身旁青灰色的衣袍、墨色长靴,真的是疏荡来了。   沁蕊羞愧地想要钻到泥土里。   不知方才那一番话他有没有听见,若是他听见了,该如何面对他呢?若是他没听见,还道自己脾气如此坏,公然辱骂身为前辈的修玉。   哼!修玉就是故意的!沁蕊愤愤地想。   “修玉老师,沁蕊老师。”疏荡并未答言,疏而有礼地打个招呼。   沁蕊的心跳得更快了。他的声音沉稳醇厚,略带鼻音,更添磁性。他,还是第一次叫出“沁蕊”两字,此前只称呼“蜡梅姑娘”的。没想到,从他口中发出,竟然这般好听。   沁蕊此刻,连句“疏荡前辈”都叫不出来。   “当官了果然不一样啊,有模有样,连称呼都变了。真不知我哪点不如你,上头为什么让你来担任组长。”修玉对此事怨念颇深。   “疏荡前辈是《妖精自我修养》丛书的主编,曾获得‘花草文学奖’第一名的殊荣,组长一职当仁不让。”   一听到修玉阴阳怪气地和疏荡说话,沁蕊的舌头也不打结了,噼里啪啦地维护偶像。   沁蕊可是疏荡忠实的拥护者,《妖精自我修养》为睡前必备读物。   “什么?那本备受好评、风靡天界的书是你写的?”修玉惊得魂魄震了三震。“蒹葭是你的笔名?”   疏荡点点头。他本不是张扬的个性,也并未觉得著书有多么了不起,是以从未主动提起过。   “修玉老师,你自诩博古通今,竟然连诗经里‘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’的蒹葭是什么,都不知道。”   沁蕊对修玉刚才害她出丑的怒气未消,不禁出言讽刺。   “嗐,当初读这句时,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在水的伊人,哪还顾得上苍苍蒹葭呢?如今想来,所谓伊人,定如沁蕊妹妹这般模样。”   一席话说得沁蕊脸颊通红,恨恨地扭过身去,再不理那竹妖。   “我竟然不知道隔壁就住了一个大文豪、教育家,还纳闷你每日窝在家里都在干嘛,原来是著书。失敬失敬!”   “修玉老师、沁蕊老师谬赞了。我等既肩负着教育后辈的重任,称呼上就将‘前辈’、‘兄’、‘妹’等字眼略去,彼此间称呼一声‘老师’即可。时刻牢记‘学高为师、身正为范’。”   “是,疏荡老师。”沁蕊恭恭敬敬答道。   “好的。”修玉虽玩世不恭,对有着真学问、高品格的妖精,却是心悦诚服的。   “沁蕊老师,上课铃响了,你快些进教室吧!”疏荡上午无课,只是过来巡视,见沁蕊有些心不在焉,善意提醒道。   “啊?哦!”沁蕊回过神,大步流星地进了教室、走上讲台。   这节课主授《花妖美颜日记》,为选修课,是以放眼看去,清一色娇滴滴的小女妖,只在角落里有两个男生,是为万花丛中一点绿。   物以稀为贵,两个男生便成了香饽饽。一个是苍耳,另一个是苜蓿。   爱美之心,与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?只是现实中很多男生不敢正视自己变帅的欲望,耻于向外界求助,遮遮掩掩的,走了许多弯路。   “在上这门课之前,我想纠正两个普遍存在的错误观念。   第一种,认为花有优劣之说。各花入各眼,艳丽、雍容、淡雅、娇柔等等,不过是你展现的一种姿态,不必歆羡他花一味模仿,反倒失了自身的特色。   第二种,认为仅将你这花瓣打理得雅致芬芳,便是美。殊不知心不正则身不正。倘若不修内心,花朵再娇美,骨相不足以相匹配,终是病态。   你们可听明白了?”   宫粉重重地点头,深以为然,对沁蕊的追崇又深了一分。   之后的一个时辰,沁蕊从花朵的颜色开始讲起,对每种花色的自然生成和妖工合成展开详尽的阐述。   林林总总的条目,细碎繁琐的知识点,看得小妖们眼冒金星。   “本以为这门课会很有趣,没想到这么难,还不如上竹老师的法典。”后排的满天星小声抱怨道。   “嘘!”宫粉不满地回头警告,手中的笔片刻不停。   “宫粉,你的笔记下课了借我抄吧?我的手快写断了。”同桌的薰衣草甩甩手臂, 实在跟不上老师的速度。   “没问题!”宫粉记得飞快。   看着下边的学生不似开头那般认真,沁蕊停下了色彩讲解,手抻在讲桌上,身体前倾,询问同学们上课的感受。   “您讲得非常好,只是讲得太快了,内容也比想象的难很多。”宫粉做代表发言。   “怎么?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会直接给个美颜配方,大家照做就行,不用动脑子的?”   宫粉老老实实地点头。   “你们还是未曾领略我上课前说的那两段话的意思。效果再好的美颜配方,也不过是某只妖精研究多年的成果,只适合他这一类的妖精。譬如雍容华贵的牡丹研制的配方,素洁雅致的梨花是绝对不能用的。”   沁蕊做事素来认真,美颜课上出了哲学课的感觉。   “那么便会有小妖要问:‘同宗同族的前辈研制出的成果,总可以直接拿来用吧?’答案依然是不行。不劳而获,贪慕虚荣,妄想走捷径,纵使美也只是一时,不得长久。大家记住,美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。前辈愿意将配方共享,那是他们不藏私心的美德。而我们须在此基础上再接再厉,不忘初心,将美弘扬传承下去。”   叮铃铃……   “这么快就下课了?唉,本节的知识点还没讲完,看来下次课要加快进度了。好了,同学们,上午的课结束了,大家回去休息吧!”   听到下次课还要加快进度,小妖们一头砸在桌子上,个个都是一副累瘫了的模样。      ☆、第十九章 朝五晚九   这才只上了半日课,感觉花心已被摧残地快要死掉,想想接下来的一个月真是不寒而栗。   午休时小妖们叫苦不迭,但又无可奈何。   此时只有两种选择,要么努力学习通过考核,要么被打散妖身回归混沌。   生与死之间的抉择,一点都不难选。没有妖愿意白白送死,虽然他们总叫嚷着“生存不易”、“生不如死”,却在下一波磨难来临时依然咬紧牙关挺起胸膛迎接。   是以下午的课程,小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,撑起耷拉的眼皮,将教室坐得满满当当。   “《妖精的自我修养》这本书,本该由大家自行领会,无需讲授。但考虑到你们阅历太浅,悟性不足,因此专门开设课程,由我来带领大家入门。   不同年龄段的妖精,在阅读本书时会有迥然不同的感受。你们悟到什么,便是什么,没有标准答案。   本门课程虽为必修,但不考试,只要最后交上一份五千字的读书心得即可通过。我会根据你们的报告打出优、良、中三等成绩。需要注意的是,抄袭即判零分。”   这门课光听名字就十分枯燥,疏荡的话还未说完,最后一排的三色堇和虞美人已经呼呼进入梦乡。   疏荡不会为了维护校规,去叫醒睡梦香甜的同学们。修玉常说他死板,然而他只是有着自己的坚持,坚决不做违背价值观的事罢了。   在疏荡看来,修养这回事,完全靠自身。他讲授的不过是自己六百多年的感悟,未见得比这些年幼的小妖高深多少,只是见多识广而已。   即便不听课,只要小妖精们能深入思考,较之于前有所进益,比之左耳听右耳出,或是全盘接收不加取舍者,更胜一筹。   “不知诸位有否想过,所生为何?你我原本都只是一团浑浑噩噩的神魄,因缘际会修成妖身,能够脱离本体单独行动……”   平心而论,疏荡凭一己之力就写出了轰动仙妖二界的畅销书,思想不可谓不深刻,见识不可谓不独到。但他的讲课水准显然对不起自己知识渊博的头脑!   经过疏荡老师一个时辰喋喋不休的催眠,两百余名小妖携手踏上了拜访周公之路,往来络绎不绝。   宫粉昂着小脑袋,努力把眼皮往上翻,可是眼缝中的疏荡老师越来越模糊,越来越遥远……   嘴上说不在意,可当疏荡看到讲台下已经睡倒一片时,心里还是隐隐地失落。   宫粉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了,只是小脑瓜仍固执地硬挺着,不时地左摇摇、右晃晃。   疏荡一低头,冲入眼帘的便是坐第一排的宫粉。她那半开半阖的双眼、迷幻的表情,任谁看了都会忍俊不禁。   这门课的一个时辰,如斯漫长。但是时间,总是在按它的步伐走过,不曾快也不曾慢。   叮铃铃……   总算挨到下课了,对煎熬一分一秒的忍耐,也是小妖修行的一种吧!   后排呼啦啦一阵桌椅挪动的响声,宫粉突然惊醒,嘴里突突道:“啊!众生相,寿者相……不住色声香味……”   “哈哈!”薰衣草指着宫粉笑,“梦里还在听课呐?还不醒,大家都快走完了。自出生起从来没这么累过。但是除了修玉老师的‘小明’,今天听了啥,我完全想不起来了啊!”   “原来下课了啊!”宫粉揉揉惺忪的睡眼,终于恢复了神智。竟然错过了疏荡老师的整堂课,宫粉砸砸小脑袋,暗骂自己不认真听讲。   “唉!当妖精真辛苦!我还是回去翻教材吧!”薰衣草哀叹连连地抱着厚厚的教科书,脸上挂着看破红尘的哀伤,问宫粉道:“一起回去吗?”   “不行啊!我下节还有课,选了一门‘妖语言文学’,不然担心以后看不懂公文。”宫粉匆匆收拾书本,奔赴下一个教室。   夕阳西下之时,宫粉转战‘妖精历史概要’的课堂。   繁星点点时,第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了,宫粉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。虽然身心俱疲,可是心里很充实、很安定。她还不能睡觉,要将今日欠下的课程自学补上。   妖的耐力和韧性是非常神奇的东西。甫一接触新规则,大家纷纷抱怨着工作强度太大,身体吃不消云云。   但执行几日之后,竟然都适应了这种节奏,觉得再正常不过。修玉等教师已经找到适合自己的教学方法,遇到突发状况、学生刁难不再手足无措;宫粉等学生已经习惯了晚睡早起,课堂上在神采奕奕与昏昏欲睡间切换自如。   修玉发现,遇上宫粉这种爱问问题的学生,倒也不全是坏处。譬如他的故事编得越来越经得起推敲,逻辑严密,等有空了整理成册,出一部小说,不能让风头全被疏荡占了去。   “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”,沁蕊将理论课与实训课结合,不仅有各种原理、公式的讲述,还可以让同学们动手实践,真真切切地掌握美颜秘方的研制方法。   那些理论知识太过零散繁多,宫粉记了足足三本笔记本。班上唯一能和宫粉比肩的便是男妖精苍耳。   苍耳家族祖传的制毒工艺,与这制香制粉的原理,有着异曲同工之处。因此他的学习兴趣更加浓厚,学起来愈发得心应手。   “沁蕊老师的课太难了!原理看不懂,实验做不出,选这门课,我后悔了。”几次课后便有小妖私下抱怨,宁可长相平庸地过一生,也不想再看一眼美颜秘方的制作过程。   然而沁蕊会的可不止精妙的美颜秘方研制技术。   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本体的美是根本,但妖身的打扮也不容忽视。”这不,沁蕊开始传授花服制作的工艺了。   “好美啊!” 连翘目不转睛地看着沁蕊新做的三绕曲裾,口水快要掉下来。   女孩子看见漂亮的衣服时,眼里就会燃起扑不灭的熊熊火焰。这条定律,上至盘古开天辟地,下至今日,都不曾改变。   就连对沁蕊颇有怨言的绿萼,也被沁蕊的绣工深深折服,从此踏上了花服缝制的不归路。   为自己做衣服,谁不喜欢?小妖们都磨掌搓拳,跃跃欲试。宫粉自然也不例外,然而天生手残,歪歪扭扭的针脚惨不忍睹,连自己都嫌弃得不想多看一眼。      ☆、第二十章 赠妖玫瑰,手有余香   在沁蕊老师的指导下,三色堇做了齐腰襦裙、雏菊做的是齐胸襦裙、金盏菊手缝交领襦裙、虞美人则为对襟半臂、榆叶梅尝试喜爱的垂胡袖长曲裾、紫荆为了竖领斜襟袄觉都顾不得睡了、紫藤耗上了广袖双绕短曲裾……   心灵手巧的绿萼手脚麻利,已经手工做出一整套花服。就连苍耳和苜蓿两个男生,也穿针引线忙得不亦乐乎。   别的同学都是兴高采烈,唯有宫粉凄凄惨惨,不是扎了手,就是包歪了边。拆了缝,缝了拆,拆拆缝缝无穷尽也。   下课铃响时,沁蕊拍拍手,示意有话说。“大家做的都很好,请同学们下次课都把自己的作品都穿在身上,展示我们课堂学习的进步和收获。”   宫粉的脑子嗡的一声,炸了。   怎么办怎么办?宫粉可是连一件衬裙都没做好,难不成裸奔么?可是不说放学后熬夜赶制来不及,即便再给她一个月,怕是也拿不出一件像样的成衣。  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。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花窗,照亮趴在书桌上宫粉的发梢时,宫粉睁开迷蒙的眼睛,对新的一天仍然充满了希望。   她奋战了一夜,最终实在撑不住,趴着睡着了。但在此之前,总算让她做成了可以穿在身上的成品。   *冰冷的教学大楼迎来了美装丽服的妖精们,引得没选沁蕊课的学生们纷纷侧目,老师们也赞赏有加。   高挑清丽的绿萼被月牙白的交领直裾衬得越发高冷,国色天香的牡丹披着大红的大氅更显富丽雍容……小妖们使出了十八般武艺,扬长避短,美丽不可方物。   苍耳身着墨绿直裾袍,苜蓿穿着藏蓝三重衣,站在姹紫嫣红的女同学中愈加突出。   “宫粉,论机智我只服你!沁蕊老师只说穿上自己的作品,竟然让你找到了这个。”风信子拍拍宫粉的肩膀,眼里是了然的微笑。   宫粉狡黠地笑了,灵动的眼睛里似乎藏了浩瀚的星空。   不同于同学们整套的装束,宫粉只在日常衣服外加了一条披帛。虽然看着有点怪,但也勉强算是完成了家庭作业。   沁蕊站在讲台上俯视一周,很是为学生们自豪。听到老师的夸赞,群情高涨,穿着自己亲手所做的花服,心里满满的都是自豪感呢!   苍耳腰板挺得更直了,满面春风得意地笑道:“初时他们还嘲笑我和苜蓿——怎么这么想不开选一门女孩子的课。今儿个兄弟们羡慕得眼睛都直了,后悔没跟着我们选呢!”   这话倒是触动了沁蕊的心思,她一向不以男女来评判优劣,世俗对女子的偏见让她觉得很刺心。在沁蕊看来,舞枪弄棒并非男子的专利,绣花织补也不是女子的义务。   “给大家布置一个小任务。每位同学回去后,做一件适合男子使用的小玩意儿,或香囊,或挂坠,或扇套,等等。不必做得十分复杂精致,相信对你们来说也是手到擒来。”   听了沁蕊的话,宫粉的心瞬间紧张起来,做小配饰未见得比衣裙轻松多少。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,千万不要再没事找事了。   “老师,为什么是给男子使用的呢?”好奇宝宝宫粉又开始发问了。   “同学之间应当友爱共进,‘赠妖玫瑰,手有余香’。女学生们全都选了我这门课。因此我想着,不若将大家的手工艺制作赠与男同学们,以增进校友之谊。大家觉得怎么样?”   苍耳和苜蓿巴不得一声,忍辱负重了这些时日,可算能扬眉吐气了。绿萼等手艺精湛的自然也是举双手赞成。   宫粉心中叫苦不迭。原以为借着披帛躲过一劫,为了自己的小聪明暗暗得意了一番,没想到最终还是要被拉出来丢人现眼。   沁蕊思忖着全校学生聚齐,唯有在疏荡和修玉的必修课上。因着此项举措有她自己的私心,不愿在疏荡面前显露,只能占用修玉的课堂了。   这日,修玉照例瞎编乱造了几个小故事,死拉硬拽地把道德、法规的知识点嵌套到故事中去。因为沁蕊提取打了招呼,这节课修玉刻意结束得早些。   沁蕊一声令下,小妖们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了精心准备的礼物,将讲台堆得小山似的。   男妖精们排着队走上讲台,挑选自己最中意的礼物。   有那等开朗外向的小女妖,看见自己的作品被选走,马上伸长了脖子,冲着男同学喊道:“哎,你拿的是我做的呦!”   “真的吗?你真是太心灵手巧了!”   两个妖精由此热烈地交谈起来。多么生动活泼的场景!   修玉抱着双臂,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。   最后一名男同学拿着礼物返回座位后,讲台上还剩了一条发带和一个香囊。   小妖精们都叽叽喳喳地在交谈,场面很是热烈。唯有第一排的宫粉和美人蕉低着头,假装在看书,依然掩饰不住的尴尬。   自不必问,讲台上被挑剩的礼物是她们俩做的了。这种小饰品,孰优孰劣,一眼就能分辩得出,可见她们俩并列倒数第一。   “谁没有拿礼物?”沁蕊高声问道。见没有答言,她疑惑道:“不对呀!学校男生的数目我清点过的,刚好和我课堂人数一致。”   “报告!老师,您忘了我和苜蓿啦!我们俩也参与制作礼物,但是没有收。”苍耳满脸掩饰不住的自豪。找到一件自己喜欢并且擅长做的事情,真的不容易呢!   沁蕊闻言恍然大悟。“对哦!把你们俩漏掉了。这里还有两件,你们来分吧!”   “且慢!”修玉大手一挥,制止了苍耳和苜蓿起身的动作。“你们俩既然自己会做,这个礼物就不要和我争了吧?”   苍耳和苜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,本来他们也看不上这两件东西的针脚啊!   “刚好我束发的带子有些老旧,这条绿丝绦纶巾做的不错,就赠与我好了。”修玉说着将讲台上的发带拿起,径直系在头冠上。   苍耳看得瞠目结舌,这么丑的发带也敢戴着出门,修玉老师不是魔障了吧?   美人蕉不敢置信地抬起头,拿着书本的手指微微颤抖,眼里噙满了感激的泪水。   宫粉鼓励地握了握美人蕉的手,心里满是羡慕。她怎么没想到做一条发带呢?至少比绣一个香囊简单多了呀!   这下,只有宫粉所做丑得令妖发指的香囊,孤零零躺在那里。      ☆、第二十一章 香囊债   现在唯有宫粉的香囊无妖问津了。宫粉的脸红得发烫。   开始有美人蕉陪着,还不觉得这么丢脸。   看着沉默低头的宫粉,修玉的眼里划过一道了然的笑意,他用修长的手指拎起香囊道:“我想起来了,疏荡老师刚好需要一个香囊。这个苍蓝色也正配他,回头我转交给他。”   这,这,这……   宫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。明知自己女红差,这个安慰奖她实在不愿意拿。   何况那是她最敬爱的疏荡前辈啊!送这样粗制滥造的礼物给他,简直是侮辱他。   “不,不行!”宫粉不能再思索下去,站起身就要夺回香囊。   “疏荡接着!”修玉右手轻扬,香囊在宫粉头上划过一个漂亮的抛物线,被站在教室门口的疏荡用两指夹住。   疏荡本是常规巡查,见这间教室妖声鼎沸,不免驻足听了一会儿。   “小妖们的手工艺,刚好多了两个。有好东西,兄弟自然首先想着你了。”修玉向疏荡抛了一个媚眼。   宫粉尴尬地立在讲台前,不知道该不该夺回来。   “宫粉同学,你怎么还站在这里,可是有什么问题?”修玉故作不知,促狭地问道。   “我,那个,这个香囊……”宫粉的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哼。   “啊?什么,你大点声。香囊怎么了?已经送给疏荡老师了呀!”修玉瞥着疏荡的神色,好笑地说。   “这个香囊很好,谢谢你!”疏荡已经明白了宫粉要说的话。他一向于这佩戴之物全然不上心,从前不戴是嫌麻烦。   只见疏荡神情自若地将香囊系在腰带之侧,修玉仍是似笑非笑的神情,宫粉惊讶地合不拢嘴,沁蕊目光里满是赞赏和骄傲——看,这就是我中意的阿郎。   “疏荡老师,这个香囊,您还是还给我吧!做的不好,配不上您。”宫粉再三恳求,都被疏荡拒绝。   沁蕊揽住宫粉的肩膀,安抚她道:“疏荡老师是真心喜欢你做的香囊。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,该开心才是啊!”   连沁蕊老师也发话了,宫粉无可奈何,只能撒手,任由疏荡带着香囊去了。   这一天,宫粉满脑子都是香囊在疏荡腰间晃悠悠的样子,可以想见,其他前辈见到疏荡老师,定是“咦,疏荡,你从哪里拾了一个这么丑的香囊”。   宫粉妖微言轻,被鄙视惯了。可若因着自己,让尊敬的疏荡前辈被嘲笑,那是怎样的屈辱啊?   宫粉握紧拳头,决心利用课余时间重新制作一个香囊,把旧的那个换回来。   课业本就繁重,宫粉考虑到总督的职责,所选的全部是正统晦涩难懂的课程。最轻松的一门课便是沁蕊的“花妖美颜日记”,然而对于宫粉这个手残党来说,一点也不轻松。   每日抱着厚厚一叠书,上完一整天的课程后,宫粉的小身板累得直不起来。回家后还要点烛夜战,做完家庭作业已是子时。   可一想到晚一天完工,疏荡前辈就要多受一天的嘲讽,宫粉绝对不能忍。头悬梁锥刺股,宫粉腥红着眼睛,小心翼翼地落下每一个针脚。   两片布帛在手心翻来覆去,做出来的效果与老师教的有天壤之别。看似简单的缝法,怎么就是做不好呢?   宫粉很是焦心,小脸埋在掌心,嘤嘤而泣。可是哭完了,发泄够了,该做的事依然逃不掉。擦干泪水,硬着头皮,继续与这小小的香囊作战。   连续数日,宫粉的睡眠时间都不足两个时辰。白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去教室,脸色苍白憔悴,上课时精神也有些恍惚。   沁蕊关切地问:“晚上睡不好么?课程虽然多,但只要求你们掌握基础知识就好,考试也不会很难,心理压力不要太大了。”   薰衣草家族有祖传的安神香,最是安神助眠的。因为平日总借了宫粉的笔记来抄,薰衣草与宫粉很要好,也主动送来一大瓶安神香。   宫粉羞于将真实原因告知诸位,只好默认失眠,一一谢过。   功夫不负有心妖,新香囊终于做成了,虽然与沁蕊老师的有云泥之别,可已经是宫粉的最佳水平,不细看倒也找不出毛病。   彼时已是寅时,眼看着马上要完工,宫粉兴奋地忘了时辰。待剪去最后一个线头,宫粉将香囊捂在胸口,满意地发出一声叹息。   睡意全无,脖颈十分酸痛,腿也坐得有些麻了。宫粉站起身来,打算借着皎洁的月光,出去散散步。   甫一出了门,一阵黄沙扑面而来,眯得宫粉睁不开眼。宫粉踉跄几步,心内十分奇怪。按照兰草老师在“妖精国家地理”课上的讲述,本地似乎不应该出现黄沙的。   可是这几日严重缺觉,上课状态不佳,宫粉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遗漏知识点。   好在那阵黄沙来得急、去得也急,宫粉甚至疑心由于自己太过劳累,出现了幻觉。   冰冷的白月光洒在身上,微风吹动单薄的衣裙,宫粉一连打了三个喷嚏,才意识到自己感冒了。   意志力是一件玄妙的东西。假如此时宫粉的香囊还未完成,她必是连感冒也没有时间的。 可一旦精神松懈下来,疲惫、怕冷、酸痛、头疼连番来袭,宫粉哆嗦着说不出话来。   想要回家休息,腿却酸得连步子也迈不开。   宫粉烂泥般瘫倒在地上,手耷拉在旁边,触到了本体的宫粉梅花树。无意识催动妖气,从树上吸取精华,感觉到丝丝气力注入腿脚。   这种舒服的感觉迷惑了宫粉的心神,她不自觉地愈发抓紧了枝干。   “你在做什么!”   身后一声断喝,将宫粉混沌的思绪拉回现实。   宫粉定睛一看,手下的梅花树枝桠已经开始枯萎,是自己太过贪心,吸多了它日夜积攒的精气。   “疏荡老师,我错了!”宫粉扑通一声跪倒在青石板上。   她是真的知道错了。记得修玉初授“渡气法”时,宫粉还不屑一顾,宁可自己妖身承受痛苦,也不愿将伤痛转嫁给无辜的树木。如今,她却……   可是,此时尚在五更,疏荡为何不在府中安睡,出现在这里呢?      ☆、第二十二章 渡气的诱惑   若是平日,注重养生的疏荡这个时辰断然不会在外游荡。   只因连日来他的心绪难以平静,方才又做了一个噩梦,惊醒后听到门外有不同寻常的沙沙声,便赶紧起身查看,这才发现正从树枝渡气的宫粉。   疏荡近两年很少做噩梦了,过往的记忆已经被他封存。可当他把宫粉制作的香囊系在腰间之后,不经意间脑中总会浮现出小菱的脸。   那时,小菱受了沁蕊的熏陶,一度醉心于手工。她设计了一款菱角形状的挎包,怯怯地拿给疏荡评价。   那时的疏荡,还存了几分小男生扭捏的心思,不肯大加赞扬,甚至在小菱要将包赠与他时,表示自己绝不会用。   爱听墙角的修玉嘻嘻哈哈地笑道:“他不懂得欣赏,给他就是对牛弹琴,太过浪费。菱妹妹不如给我吧?”   小菱没好气道:“你想要,找你蜡梅妹妹去呗!她的手艺堪称鬼斧神工,我这个算什么……”   如今想起来,疏荡很后悔,为何当初总要说些违背本心的话呢?他不曾将自己的心意坦陈,也从未接受小菱的礼物。是以小菱死后,他连一件纪念小菱的物品也拿不出。   正因当年不坦荡,以致要遗憾终身了。如今的疏荡,已经看开了许多事。   譬如宫粉的这件香囊,若是在过去,疏荡绝对不会带在身上。倒不是嫌弃做工不好,而是不喜欢戴这些琐碎的东西,更不愿和女妖有何牵扯。   而现在,自身问心无愧,不过是为了鼓励学生,哪里就牵扯到男女之情上去了呢?若是因为做工粗糙而心怀芥蒂,更加没必要。   宫粉的香囊,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,让疏荡的心湖泛起涟漪。   今夜,他在梦里一会儿看到自己信誓旦旦地说“小菱,相信我”;一会儿又听见小菱气嘟嘟地说“那个包我剪了,反正你又不喜欢”;一会儿又是荷花仙子跪在面前乞求原谅的场景……   心好累,不要再回忆了!疏荡惊醒时,已是满身冷汗。   门外什么声音?疏荡赶紧披了外衣出门查看,并未发现其他异常,除了邻居宫粉正源源不断地从花树吸取精气。   疏荡暗自心惊——这小妖如何习得渡气心法?   小妖们心性不稳,若是教授“妖法修炼宝典”的课程,恐怕会有激进的小妖坠入魔道。因此,疏荡特地上书百花仙子,将这门课砍去。学校的课程全部都是修身养性的基础知识,不涉及进阶的妖法。   渡气原本不是邪恶之术,只因其极易蛊惑妖心,使之迷惑本性,因此禁止低级的小妖使用。   “是谁教你渡气法子的?”疏荡生起气来,语速急促,更添威严。   “是,是修玉老师。之前我受了伤,他也是希望我能快点好起来。” 宫粉从不说谎,可是也不能把黑锅甩给修玉,不能不为他辩解。   疏荡脸色愈发不好看。这个修玉,平日不着调也就罢了,竟然犯这种错误!等天明时再去找他。   “末等小妖不允许使用妖术,虽未明文规定,却是约定俗成的规则。你能修成妖身,乃是上天的恩泽。当思勤修苦练,广播善根。怎可因一己私欲,遗祸花树?”   “我,我……”宫粉羞愧地匍匐在地上,不敢抬头。   “你可还记得当初未成妖身的样子?”疏荡问道。   彼时每株梅花树的神灵都是一团云雾般混沌模样,各自修炼,天资聪颖且勤奋者便可早日修成妖身。蒙了百花仙子的新政,宫粉梅树可派出一位代表,直接授予妖身。   宫粉小妖便是那个幸运儿。她的存在不仅是为了自身这一株梅花树,更要为千百株宫粉梅花树谋福祉。肩负的责任,宫粉从不敢忘记。   是以,她坚决不愿从其他宫粉梅树上渡气,今日也是从自己的本体上吸取精华。   “宫粉记得。当日兄弟姐妹们只有宫粉一个有幸获得妖身,宫粉曾发誓一定不负众望,绝对不做违背宫粉梅花树利益的事。”   “记得就好。妖身和树身,本源一体,因而渡气能够填补亏损。然而如今并非生死存亡之际,妖身有亏,只要多加修养便可恢复,又 何需剥削辛辛苦苦生存的花树?   这法子当然比辛辛苦苦修炼来得快,可是这小小花树,差点被你吸尽精华而死。如此做法,既违背初心,也并非长久之计。你可明白?”   道理宫粉自是懂得的。初时她还想着只要力气够走回家,就停止渡气。但渐渐身体不受控制,她太迷恋气力源源输入的快感,以致放不开手。   “若是自制力不够,抵抗不住诱惑,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开始。对了,你为何深夜在此?又为何妖体受损需要渡气?”疏荡终于问到了正题。   “我?我是,是因为作业太多,所以做得有些晚了。身子有点虚弱,一时糊涂,想起了渡气法。”难道要我答是为了给你做香囊累得吗?这种话宫粉可说不出口。   “竟然作业多到累病倒?我之前在教师会上,还特地强调不要布置太多作业,让同学们自主学习。”疏荡信以为真。   “不,不是作业太多,而是宫粉有些担心之后的考核,每晚巩固复习知识点,有些力不从心。”宫粉赶紧补充道。差点又把老师们拉下水了,疏荡老师真不好糊弄。   “一个月学十二门功课,确实有些多了。但是一个月只是集中授课时间,期末测试不过还有补考。你大可以慢慢领悟。何必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?”   “我是想着身居总督之位,若是连基础测试都不能一次通过,更加难以使州民信服。”   “呵呵!校园这方净土,竟然也被权势渗透了!似你这般急功近利,只为了考试而学习,有何进益?不仅自己学起来倍感痛苦,更不能惠及本州百姓。我的‘妖精自我修养’课,你大概从未认真听过吧?”   这番批评着实重了,宫粉委屈地红了眼眶。疏荡的课程虽然枯燥,但宫粉每节课都认真听讲了的。   只是有些道理,明白是一回事,做到是另一回事。      ☆、第二十三章 人类男子   宫粉知道自己应该静下心来,潜心修炼。日积月累才是不二法门。可是她不甘心还未努力去做,就要放弃总督之职。   身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,推着她走,不能回头。   疏荡见宫粉不答言,也不欲再说,大步流星地回府,不再搭理宫粉。   宫粉一腔热情被淋个湿透,失魂落魄地进了家门,却更沮丧地发现,那只费了无数心血的香囊不翼而飞了。   明明走之前还在书桌上好好躺着的,这么晚了没有朋友来玩,不会被谁拿去,怎么就不见了呢?   算了,或许是老天的惩罚,谁让自己今日做错了事呢?疏荡老师若是知道实情,恐怕也不愿接受这个新香囊吧!宫粉郁郁地想。   她又累又困,头靠在枕头上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。   被疏荡严厉批评后,宫粉见到疏荡总是躲着走。   宫粉对疏荡,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。但是她心里隐隐地觉得羞愧,似乎自己极其丑陋不堪的一面被揭露开。   疏荡评价她是“急功近利”的学习方式,宫粉细细思索后觉得这四字真的分毫不差。即便没有香囊的小插曲,她也为学习这些科目耗尽了心神。   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失败,她害怕挂科后百姓们鄙视的眼神,虽然如今只存在她的幻想中,也足以让她一想到就瑟瑟发抖。   在这个过程中,宫粉丝毫未享受到学习的乐趣,也未体会到学有所得的欣喜,她不过是战战兢兢地追逐一个又一个目标,疲惫不堪却又不敢懈怠罢了。   可是疏荡老师不也说了吗?没有谁要求她必须一次性通过所有测试。把关注点放在考试结果,而不是最基本的学习过程上,可谓本末倒置。   想通了这一点,宫粉忽然觉得心头轻松了不少。   她不再急躁地把老师讲的每一句话记下来,而是认真思考,只摘录其中的关键字;她不再和晦涩的原理死磕,而是将看不懂的地方标记下来,绕过去先学习其他内容。   走在路上,宫粉不再是步履匆匆、无暇旁顾的模样,她会关注春天的风和暖阳,会和朋友们打闹玩笑,会调皮地往行人身上洒下一层梅花雨。   之前为了节约时间,午休时宫粉不肯回家午睡,都是趴在教室课桌上小睡一会,醒了接着看书。   如今托了感冒的福,午间宫粉终于肯给自己放个假,愿意回家躺在床上踏踏实实地休息。   宫粉蹦跳着回到家门口,意外地发现本体梅花树挂上了一个吊瓶,在为树干注入营养液。   背对着她,一个人类男孩子摩挲着树干,轻声道:“你要快点好起来呀!”   他是凡人大学的一名艺术生,因见着池畔这一处的风景可爱,便打开画架于此地采风。   画了这株宫粉梅花几日,今天突然见它呈现枯萎的迹象。男生请教了工匠,亲自照料起这株梅花树来。   自这日见了他,宫粉便留意起来。之后感冒好了也必要回去午睡。回去了却不急着休息,反而托着下巴趴在窗户上看着阳光下的男生。   看他在逆光下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,看他举着画笔苦苦思索不肯下笔的专注,看他画宫粉梅花时的温柔神情……   一不小心,还没开始躺在床上,就过了预备铃的时间。宫粉赶紧抓起书包就跑,差点撞到熏熏然在外游晃的修玉。   “睡过头了吧?别急别急,还有时间。”修玉自以为善解妖意,却见宫粉脸一红,更快地跑掉了。   这丫头,今天看着怪怪的呢!修玉心道。待看到池畔那个认真作画的少年时,修玉被一种不好的预感击中。“小妖她,该不会是……”   次日中午,宫粉一路小跑着回来,待看到少年时特地放慢了脚步,慢悠悠地踱进了房门。虽然少年看不见她,在他面前她却依然要保持优雅。   宫粉推开一扇纱窗,装作不经意往外一瞥,却看见少年身旁神色复杂的修玉。   彼此目光一接触,宫粉如五雷轰顶,往旁边一跳,躲在花窗后,再不敢露出头来。   宫粉一阵脸红心跳,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迅速滋生,连她自己也不能明白。   修玉前辈出现在那里,或许只是凑巧吧?毕竟他也住在附近,若说他是去看画作也未可知。宫粉心存侥幸,却骗不了自己。   因为被修玉撞见,宫粉第二日中午便不回去,心里却痒痒的。   第三日,她终于忍不住跑回去。   池畔的角落里,空无一人。宫粉心里空落落的,好似丢了一件心爱的东西。她揉了揉眼睛重新扫视一周。   没有,还是没有!那个少年,不来了么?   下午上课时,宫粉无精打采地趴在书本上,无心听课,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身后瑞香和结香唠嗑。   瑞香道:“今天中午我回家,你猜我看到什么了?”   “要说就说,还卖什么关子呀!”   瑞香神秘兮兮地说:“有一个英俊的凡间男子,正在画我的叶子呢!本以为叶子有什么好看的,没想到在他的笔下,竟比我这花还要出彩!”   听到这里,宫粉顿时来了精神,瑞香说的那个男子,会不会就是他呢?她已经等不及了,写了个请假条请薰衣草转交,下课铃一响就往外跑。   薰衣草看一眼请假条上“肚子疼”的借口,再看向宫粉一溜烟消失的方向,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。   开学前宫粉每日都要满州府巡视,瑞香的住所还是有印象的。果然在那里找到了那个他。   宫粉舒了一口气,坐在草地上轻松地数起花瓣来……      ☆、第二十四章 竹林往事   感情一事,修玉活了八百余岁,仍不甚明白。大约是一种无法抗拒的魔法,让你尝着满嘴的苦涩,心里却念着虚无的甜。   宫粉的事,修玉不该管,也管不了的。可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宫粉重蹈他的覆辙。思索再三,修玉敲响了疏荡的府门。   疏荡很是意外,上次他批评修玉不该教宫粉渡气之法,两精不欢而散。没想到才过了几日,小心眼的修玉竟然主动上门了。   “疏荡,我想请你帮一个忙。”   这更是破天荒头一次,修玉竟然承认自己不如疏荡、竟然开口求助!他是受了什么打击?   疏荡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。   “进来说吧!”   修玉将宫粉的事告诉疏荡,并请他用美男计把宫粉的心追回来,不要错放到人类身上。   “荒唐!”   早就知道修玉不靠谱,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荒诞的请求。还美男计,光是听到这三个字,疏荡就一阵鸡皮疙瘩。   “你只是怀疑宫粉喜欢那个人类,并未坐实。至于这么大张旗鼓么?”疏荡被修玉气昏了头脑,冷静下来后,开始分析。   “宫粉小妖从未翘过课,为了看那个人类,竟然课都不上了。你说呢?”那次和宫粉对视,看见她的眼神,虽然只是一瞬间,修玉便十分确定。   “‘人妖恋’触犯法典,你在‘妖精法典大全’课上没有告诉她们?何况宫粉年龄太小,早恋也不利于身心健康。”疏荡的回答十分官方。   “强行制止又有何用?感情的事,越是硬拆越不肯放手。我以为,你会明白的。”修玉带了几分颓然的神色,不似往日春风得意。   “竹兄,和你相识五十载,从未见你对哪只妖精的事如此上心。既舍不得将她交给监督使问责,又不忍做那棒打鸳鸯的事,非要这般迂回曲折。你该不会是……”疏荡不解地问。   凭他对修玉的了解,虽然闲事常打听,但绝不越界。毕竟修玉总给他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。   “当然不是!我这个年龄,若说喜欢,自然得是沁蕊那般成熟丰腴的女妖。我只是不忍心看宫粉小小年纪走错路。”   既然修玉否认,疏荡便不再追问。若说修玉会喜欢宫粉那小丫头,疏荡也着实难以相信。   “既如此,似竹兄这般风流倜傥,使美男计非你莫属,无妖精可出其右。”   “那是自然!”修玉此生怕是不知道“谦虚”二字如何书写。“只是宫粉她偏偏与众不同,之前还热络。如今见到我,神色很是冷淡。”   这倒是真的。宫粉虽然感激修玉几次为自己指明方向,但是对他提出出卖姐妹的主意嗤之以鼻。还有被禁止的渡气法,也让宫粉对修玉心生戒备。   “竹兄,这个忙我是帮不上了。非不为也,实不能也。你还是另请高明吧!”这种事,疏荡真的做不来。   “芦兄,你还记得五十年前,我初到此地的样子吗?”修玉开口道。   疏荡不知他提起往事是何意,难道要打苦情牌?但也只好接口答道:“记得。那时的你受移根之苦,命脉将断未断,每日痛得死去活来,好在挺过来了。”   “是的。那么落魄,也挺过来了。如今五十年之期又快到了,我也该提前和你道别的。”   “什么?你是说……”疏荡心念急转。每五十年移根一次,这是级别最高最残酷的天谴啊!   “不错!我是戴罪之身,遭天谴已有五百年。”   是的,竹妖修玉素日说的年方五百岁,并非他的真实年龄,而是他受天谴的年数。   这是一个很伤心的故事。   八百三十七年前,深山老林的一根竹子终于修成了妖身。他生性热情善良,勤于修炼,每日爬山问道,和山中的众树妖交流心得、探索真理。   在他三百一十二岁时,一日他去拜访大叶黄杨,从日出讲经讲到日落,见太阳西斜,才匆匆告辞。   他正欲进门,却发现脚下匍匐着一团黑影,还在不停地蠕动。修玉俯下身,仔细一看,吓得后退两步。   竟然是一个人类!   修玉的真身竹林,可是在深山里,瘴气重、毒虫多,人迹罕至。这个弱女子怎会晕倒在竹林边上呢?   “水,水……”女子呢喃道。   上天有好生之德,既然将她送至修玉的门前,他便不能袖手不管。   女子头顶上方的竹叶适时地滴出水来,恰到好处地落在女子的嘴里。   这竹露是修玉每日收集竹叶尖第一滴露水制成,饮用后不仅止渴,更有心旷神怡之效。   她似乎生了很重的病,不停在咳嗽,甚至咳出血来。   并且受了很重的伤,头上、手臂上、腿上都是伤口,衣服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,似乎曾被凶猛的怪兽追赶,才会跑到这个荒僻的地方来。   看来她撑不过这个晚上了,将长眠此处,尸身化作春泥,滋养大地。   修玉想着,不免有些同情这个年轻的姑娘。他在她的旁边打个莲花座,为她念经超度。   没想到这女子虽狼狈不堪,求生意志不减,看似奄奄一息,却硬撑着一口气。   直到第二天的晨曦穿透雾霭,女子不仅未被冻死,反而挣扎着拄了根断裂的竹竿站起来。她必须找些食物吃。   好在修玉平常福缘甚厚,那些羊肚菌、竹荪、薇菜依附身畔,皆为可食之物。   再不济还有鞭笋,虽然挖掘会影响孕笋成竹,但她一个人倒不至于将这竹林给吃空了。   这女子终于凭借顽强的生存意志活了下来。   她嚼了草药敷在伤口处,那伤渐渐好得差不多。不仅如此,在这山中,天天吃些野菜,喝些露水,病也不药而愈。   病好了她不急着回家,反倒赖在这竹林旁不肯走了。一个弱女子凭着一己之力,竟然搭了一间简陋的茅屋,正式在此处居住下来。      ☆、第二十五章 竹心暗赏   修玉素日自在惯了,相熟的也都是些男妖精,突然多了一名人类女子做邻居,一时有些不适应,虽然她看不见他。   她的到来也并非一点好处没有。比如那些时常让修玉烦心的笋虫,就每每被她从竹尾拖出来,烤得香喷喷地吃掉。   她似乎不愿意回到自己曾经的村庄,顶多在山林与村庄的交界处,久久地站立,眺望着故乡。   十年后的一天,她不知从哪里抱回了一个女娃。那女娃尚在襁褓中,每日只知啼哭。   好在山里有野土豆、野红薯可以挖了做主食,或将野苋菜、松茸、香椿、蕨菜、地衣、马齿苋煮成糜粥,运气好时能抓到一条鱼或泥鳅,不至于饿死。   那小女孩和她一般生命力顽强,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。   初时她一个人在这里,修玉从她脸上只能看到凄苦的表情。自从女娃娃来后,她的神情变得极为温柔,眸子里透露出暖暖爱意,不再愤恨,不再哀伤。   为了照顾女孩,她不得不更加勤快地采摘野果,甚至爬上峭壁去摘灵芝。她终于迈出那一步,回到人间的集市。   她再次回来时,手里提了满满的物品,有布匹,有碗筷,甚至还有一只老母鸡。   小女孩一天天长大,学会了说话、走路,穿上了她做的小花裙,吃上了炖鸡蛋。   修玉这才发现,这个可爱漂亮的小女孩,竟然是盲的!  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呢?女子早已把女孩当做了亲生骨肉来疼爱,教她走路时目光既透露出心疼,又饱含着坚毅。   她给女孩起了个名字,就叫小花。   小花非常聪明,虽然看不见,她依然学会了用竹篾编各式各样的提篮、箩筐、甑子、蒸笼、簸箕。   娘亲拿了她的竹篓去换生活品,往往还会给她带一个糖人。小花舍不得自己吃,总会让娘亲先咬掉一块。   母女俩穿着粗麻衣服和草鞋,戴着最简单的木簪,修玉却每每看得呆了,只觉得那才是世间最耀眼的颜色、最美丽的容颜。   修玉读过许多书,和前辈论过许多次道,却从不曾这么近距离地注视着人类最简单的幸福。   小花五岁时,女子又抱回了一个男娃娃,和小花来时一般大。   修玉赶紧凑过去看,竹叶在眼前晃动,小娃娃伸出手指想抓住叶子,笑得乐不可支。   还好,这一个总算不是盲的了,修玉想。   小花虽然看不见,摸着小娃娃柔嫩的小脸蛋,笑着说:“娘亲,弟弟好可爱啊!就是太瘦了,咱们得给他好好补一补。”   多了一口人,日子更加紧巴巴了,但是女子的笑容愈发灿烂。   小男孩下了地,修玉才发现,他的两条腿不一样长!   女子叫男孩小草。   小草长得很快,男孩子天生调皮,上树掏鸟蛋、下河摸螃蟹,无师自通。   女子没少为他担心,闹得太不像话时,还打了一次,自己的泪却先流出来。   小花听出母亲的哭腔,泪就不由自主地留下来。小草看见娘亲和姐姐都被自己气哭,立刻流下愧疚的泪水,发誓再也不下水了。   母子三人抱在一起,互相擦拭眼泪。   修玉坐在竹林里,只觉得眼眶也有些湿了。   小花、小草帮着母亲修葺了房屋,还用篱笆围出一个院子。   这院子里渐渐多了鸡鸭,女子从集市换了菜籽,自己种菜。小花还垦出一块花坛,种上小草带回来的花草。   倘若时光一直这样静静地流淌,确是一幅极美的画卷。修玉想,即便看他们这般过一辈子,也不会腻。   十年过去了,小花已经是十五岁的妙龄少女,唇红齿白,出落得愈发清秀可人;小草也成长为一个十岁的小男子汉。   这日,天突然电闪雷鸣,下起滂沱大雨。娘亲去集市换东西了,小花和小草都在家里等着她回来。   “姐姐,今天的雨下得真大,不知道娘亲会不会被淋到。”小草担忧地说。   小花也有些担心,却装出轻松的语气安慰弟弟道:“放心吧!这是阵雨,下一会儿就会停的。娘亲会找地方避雨,而且出门时娘亲带了伞的。”   下雨了,竹子恣意地汲取水分,伸展着叶子,绿得发亮。修玉却蹙了眉头,焦急地伸长脖子,期待她的身影出现。   直到天快黑时,女子才踉跄着回到家,推开门后一头栽在地上。   她起初用手帕包了香灰按在头上,手垂下来后,额头赫然现出一个被石头砸破的洞。   她全身都湿透了,血水混着香灰水从额上留下,看着煞是恐怖。   小花和小草一边哭,一边为她擦拭,给她换上一件干衣服。   女子的额头烫得吓人,嘴里也开始胡言乱语,似乎在乞求着饶她一命。   “姐姐,娘亲发烧了,怎么办呀?”   小花还记得,小草小时候发过一次烧,娘亲说发烧不及时诊治,会要人命的。于是娘亲连夜抱着小草去村里看了大夫,吃了药才好。   “不行,不能等到明天。外边雨已经停了,你拿上灯笼,咱们背着娘亲去村子找大夫。”   小花和小草都从未去过村里,但是听母亲提起过出去的路。那条路女子走过许多次,早已踩出了一条小道,并不十分难找。   小花背着女子,小草打着灯笼为她指路。两个孩子咬着牙,在漆黑的山林里匆匆行走。   刚下过雨的地面,泥泞难行。小花摔倒了一次,小草赶紧扑倒,垫在她和母亲身下。   修玉一路随行,忧心忡忡地陪伴在他们左右。他只恨自己平日不去修炼高深的法术,不能出手相救。   还未到村口,修玉便感到一股强大的阻力,让他再难前进,每一步就像走在刀尖一般。或许曾有一位高僧在村子周围布下结界,以使这个闭塞的村落免受妖怪的侵袭。   罢了,就陪你们到这里吧!修玉在那里站了一整夜。   第一次,情动。      ☆、第二十六章 善恶有报   世上还是好人多。在小花和小草连续敲了五户人家的房门,遭受无数呵斥辱骂之后,终于有热心的人引领他们去了大夫家。   女子喝了药,在大夫家住了一日,终于退了烧。左手牵着小花,右手扶着小草,自己走了回来。   修玉已经站了一天两夜,在看到女子时,终于绽开了一个微笑。他就知道,没有疾病可以打倒她。   女子有一个美貌女儿的消息不胫而走,村子里的人当做下饭菜谈得津津有味,却不料引来了心思龌龊者的觊觎。   那个人,修玉永世不会忘的那个人,是个十折不扣的坏人。   就是他,当初挑唆众人把女子赶出村子;也是他,在下雨天抢了女子的伞,用石头打破她的头;还是他,跟踪女子回到住所,意欲对小花不轨。   修玉活了三百三十七年,所熟悉的人类只有他们母子三人,从不知道人心竟可以坏到这种地步。   无怨无仇,竟可以肆无忌惮地欺凌弱小、赶尽杀绝。   那日小草拿了小花做的竹篓,去小溪边捉鱼虾。只有女子和小花在家。那个猥琐的男子淫笑着进来,吓了娘儿俩一跳。   女子死命拦住他,让小花快跑,小花怎能抛下娘亲呢?那个恶人夺过小花手中的剪刀,反手对着女子刺去。   小花扑过去咬住他的手臂不放,恶人发狠抓住她的头发往门轴上撞。小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。   修玉正在山涧和扶桑下棋,右眼跳了两跳,推说身体不适,连忙赶回来。   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茅屋被火把点燃,火势迅速地蔓延。修玉不顾妖身被火苗所噬的痛苦,冲进房屋,一眼便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女子和小花。   “不!求求你,不要死。其实你自言自语的那些话,我都听到了。你说不会有人喜欢你的脸,可是我喜欢你啊,比喜欢阴凉、喜欢雨水更加喜欢你……”   修玉跪倒在地板上,身子抖得很厉害,不顾衣角已被火苗燎着。   那个满脸凶狠的男人站在院子里,看着熊熊火焰连成一片火海,邪笑两声,才放心地准备离去。   你休想走!修玉的双眼已经变得赤红,他几乎恨得入魔了。   男人经过竹林旁时,不慎被一根鞭笋绊倒,他只“啊”了一声,便再也说不出话来——他摔向了一根断掉的竹子。断裂处是尖刺形状,直接穿心而过。   小草在溪边看见浓烈的黑烟,赶紧跑回来。他的家再也没有了。   他将一桶水浇在头上,发疯似地冲进火海,先背出女子的尸体,再返回背出小花的尸体。脸和手臂烧伤了也不管,趴在她们身上放声痛哭。   村民们最怕山火,看见浓烟后赶紧拿着水桶赶来救火。到来时那茅草屋已经快烧尽了。   院子里平躺着两具尸体,一个男孩正在痛哭。   想到女子这一生,村民们唏嘘不已。   她本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一个姑娘,与那恶人自小定了亲。在她十六岁时,本该顺利出嫁的,却因为一个异乡人的到来,改变了她的命运。   那个异乡人戴着帷帽,遮掩面容,向善良的女子讨一碗水喝。女子一家都心善,见异乡人风尘仆仆,便请她进门一起吃饭。   却没想到,饭还未吃完,便有村民拿着铁锹追上门来,说那名异乡人得了瘟疫,故意来祸害村里。   异乡人的帷帽被打落,露出一张满目疮痍、令人厌恶的脸。   将这异乡人打死、尸体烧掉好说,对还未开化的村民们良心并不为难。可是这一家子是自己村的人,该怎么处理呢?   那恶人因和这家是姻亲,大伙便询问他的意见。他“痛心疾首”地表示:事到如今,也只好大义灭亲了。   异乡人被村民用私刑处决。女子一家被困在房内,每日会有食物从窗户丢进去。村民们只等着看他们有没有被传染上,会不会犯病。   这种被监视的日子,没病也要被逼出病来,何况他们确乎已经染上了瘟疫。二老年迈,一惊一吓、一气一怒便一命呜呼。   暗红色斑疹也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女子的面颊,她并未幸免。   前来送饭的人从窗缝看见她的脸,惊得饭盒掉在地上,站街路口一吆喝,满村的村民们都道这家子已经没救了。   此后再无饭菜送去,他们是打算活活饿死她。   可女子不想死啊!她不想把病传染给别人,可也不甘心就这般死去。叩拜了父母,她决心搏一搏。她要逃!  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,她竟躲过了村民的追杀,逃到了修玉的竹林。或许村民认为她此去,必死无疑,就没有深入丛林搜查了吧!   十年后,她在丛林里捡到一个弃婴。原来是一个盲女,或许是被家人嫌弃,将她丢弃到这林子里,让她自生自灭。   这些可悲可恨的村民啊!有时很善良淳朴,有时却冷血无情。她与这女婴都是被抛弃的可怜人,可她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利。   女子为了照顾弃婴,甘冒生命危险攀悬崖采灵芝,鼓起勇气重回集市换生活用品。村民们才知她并未死去,对她深感歉意。   唯独那个人渣,看见她的脸便是一脸嫌恶的表情。生怕别人提起他当年如何翻脸无情,恨不得她立时死掉。   他不仅在暴雨时抢了她的伞,对她百般嘲讽,还打了她的头。   然而她受了这么重的伤,淋了一场大雨,仍然挺过来了。据说她还领养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儿。   呸!那个丑女人也配有孩子么?   他尾随女子来到竹林房舍,看见她和小花母慈子孝,过得那般幸福。   有时候,你过得比我好,就是最大的罪过!他定要毁了她的幸福。   常言道“恶有恶报”,可若不是修玉,那恶果几时才会落下呢?      ☆、第二十七章 移根天罚   “哎呀,这不是贾仁义么?怎么惨死在竹林里,快去通知他的家人。”村民们这才发现恶人的尸体。   那恶人的老婆儿子来了,先是哭得震天响,又要拿了小草抵命,喊打喊杀,让村民们很是头疼。   “这孩子才多大,怎么可能伤得了贾二哥?”有正义的村民为小草说话。   “不是他还有谁?这竹子断面这么锋利,难道不是人干的?”   村民们互看一眼,很为难,这竹子的断面确实蹊跷,倒像猎人做的陷阱一般。   恶人的两个儿子已经拿了锄头,逼近小草。   “小草快跑啊!”修玉大叫。可惜小草听不见他的声音。   但小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,和娘亲一样,有着不服输的韧劲,见来者不善,他又打不过,转身便跑。   恶人的儿子大叫,让村民把他拦住,村民们却置若罔闻,自发让出一条道来。   小草跛脚本就跑不快,手臂不免挨了一锄头,好在他窜进了竹林,在修玉的掩护下藏了起来。   “明明就在眼前,居然让这兔崽子逃了!这片竹林看着也忒邪气,一定要全砍了,为爹报仇!”   村民们自去安葬小花母女,不理会这一家子与竹林的深仇大恨。   恶棍的家人似乎热衷于暴力破坏,誓将这竹林伐尽烧平。   三百三十七年的修炼,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。若问修玉愿意赴死吗?他自然不愿意就此去死的。可若问他是否后悔手刃恶人,修玉定会回答“此生无悔”。   妖精们不可与人类有任何瓜葛,不可牵扯到人类的哀怨情仇中,更不可伤人害命!修玉犯了天条,自知难逃死罪。   竹子一根接一根被伐断,好痛!上天对坏人宽容,对修玉却如此残忍,在死前还要苦苦折磨他,为何?   修玉痛地昏过去,又再次被痛醒。还有一天,竹林尽毁,这份苦楚就会结束了吧?   那时,这世上既没有这一片竹林,也没有了修玉这只竹妖。   夜半三更时,贾家人早已回去休息,修玉几近昏迷,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。   是他!是小草回来了。他将一棵瘦弱的竹子小心地连根挖起,包上泥土带走。   小草将脸贴在竹子上,轻声道:“跟我走吧!看见你,就好像看见了我的家。我知道,你杀死的那个人定是害了我们家的坏人,谢谢你。”   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,他再也不会回来了。   修玉不知这算不算得上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。他杀了一个人,虽然是一个大恶人,到底是死罪。可因他救了小草一命,小草如今也救了他一命。   小草带着修玉,去了另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。此前十年,他的生命里有娘亲和小花,可此后的生命里,他只有这一根竹子为伴了。   小草对竹子说:“我很想她们,很想很想。呵呵,和你说有什么用呢!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  修玉说:“我都懂,我也非常思念她们。孩子,请你一定要保重自己,好好活下去。”   可是修玉的话小草听不到。修玉眼睁睁看着他陷入孤独忧郁,形销骨立,却无能为力。   伤透了的心,要怎么来补救呢?十年后,小草郁郁而终,他才不到二十岁啊!   修玉论了三百年的道,如今却堪不破人类的生死了。不想不看不听不回忆。他再也不是之前那个云淡风轻的竹妖了。   此时的修玉,还不知自己的劫难才刚刚开始。   修玉毕竟触犯了天法。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天罚远没有结束。每过五十年,他便会被移根一次,重新经历死去活来的痛苦。   同普通移栽不同,曾经的竹根会悉数死去,好似将血肉全部换过一遍。这份刻骨的痛,就是他要受的惩罚。   五百年过去了,天罚不知要持续到几时。或许突然有一天抵过了他的罪孽,悄然结束;或许,永远不会结束。   修玉语气平静地讲完自己的过往,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,一阵沉默。   修玉连自己的老底都翻出来了,足以说明他对宫粉这件事的重视。疏荡终是不忍,为邻五十载,缘分也要到头了,就满足他一次心愿吧!   “竹兄,没想到你也有这般伤心的往事。人们常说‘草木无情’,他们哪知……罢了,终究咱们妖精不该与人类交往过密。宫粉不是你,但你既然有此担忧,我便替你解了这个心结。”   “如此,谢过!”修玉浅浅道谢,握紧折扇,转身离去。   疏荡看着修玉清瘦萧索的背影,眼底波澜涌动。在这苍茫大地,若说知音,也唯有修玉而已。   平心而论,疏荡并不担心宫粉重蹈修玉的覆辙。谁还没有过春心萌动的时候?待那丫头看清人与妖之间的鸿沟,自然会知难而退。   可受君之托,忠君之事。疏荡必须出手。   此前疏荡并未特别关注宫粉小妖,如今在她身上花了些心思,才发现这丫头确实太拼了。   宫粉选的十二门课皆是内容最难、课时最多的课程,每日从早到晚安排地满满当当。   中午仅有的一个时辰休息时间,她匆匆赶到人类的画师身旁,摊开课本,温习一会学过的知识,再抬眼看一下他的画作进度。   夜幕初上,宫粉放了学,又匆匆赶回小花屋,预习第二天的课程。那一盏小花灯直点到子时还未熄灭。   这样拼命,怪不得上次看她那般虚弱。上次与她说的那番话,可见是白费口舌。这丫头,执拗得紧,难怪修玉担心她钻牛角尖。   疏荡受了修玉的托付后,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和宫粉私下见面的一切机会。要如何赢回宫粉遗失在凡人身上的心,他还未想好。   美男计?疏荡一想到这个词,太阳穴就突突地跳着疼。他一边在教室外巡视,一边在心里组织与宫粉交谈的措辞。   无意中听见几只小花妖议论纷纷,道是宫粉午休时不回家,人类男子在哪里摆画架,宫粉便跟到哪里。   小妖们压低了声音,越来越低,几个小脑袋越凑越近,终于爆发出“哈”的一声,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。小妖们后退散开,满脸都是挖出秘密的满足感。   疏荡虽未听得真切,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宫粉又多了一桩八卦。群众智慧的结晶啊!      ☆、第二十八章 疏荡君,请使用美男计   流言蜚语比风雨雷电来得还要猛烈,疏荡可是深受其害。他与荷花仙子的绯闻传了十年,虽表现得毫不在意,却也平添了烦恼。   不能再等了,疏荡不是修玉,再想一百日也制造不出一场恰当好处的“邂逅”。   是夜,宫粉上完最后一节课,背着花包小跑着回到家。门前池畔立着的清冷男子,不是疏荡还有谁?   “疏荡老师?”宫粉犹疑着叫道。前些时日她躲着疏荡,并未得见。想通后她终于能坦然面对疏荡了,却除了课堂再未遇见过。   “你回来了。”疏荡转过身来,向宫粉咧开一个微笑。让疏荡使美男计着实为难,这个挤出来的笑容说明了一切。   宫粉看见这般诡异的微笑,吓得毛骨悚然。疏荡老师这个样子,比上次修玉老师走火入魔还要可怕呢!   “是的,我刚下课,老师您继续赏月,我先回家了。”宫粉快速说完这句话,拔腿就想跑。   “等一下,”疏荡一着急便敛了笑容,看着正常许多。宫粉也没那么害怕了。   “老师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我见你连日行色匆匆,晚上过了子时灯还未熄。虽然课业繁重,可也不必这般苛待自己。之前不是还累得晕倒了么?”   劝诫的话,疏荡之前也说过的。只是上次声色俱厉,劈头盖脸将宫粉骂了一顿,不似这般和风细雨。   原来,疏荡前辈私下里还是关心自己的。可是,前辈这般说,定然以为自己没将他的话听进心里。   宫粉想到此处,急急辩白道:“疏荡老师,之前是我错了,您说的对,我不该急功急利地去学习,不该自私地从花树渡气。我现在虽然也学到很晚,可是和原来的心态完全不一样的。”   听到这段话,疏荡很意外,也很欣慰。原来她以为自己是来批评她的。认错的态度倒是很好,其实宫粉小妖一直都很乖的说。   “上次,是我语气重了。你既担了官职,对自身要求必不能和其他小妖一般,有些心急也可以理解。”   宫粉讶异地抬眼,小心地斜觑着疏荡的神色。总觉得疏荡前辈今日,说话神情都和往日不同呢!   “若不是疏荡老师当头棒喝,宫粉必不能警醒。此前,我其实学得很累,总是很焦心,担心自己不能顺利毕业,会被撤职,会被嘲笑,被逼着学,效率也不高。可是,修行哪里是一蹴而就的呢?我如今学得很安心、很踏实,每天都过得很有意义。”   “如此便好。”疏荡点点头,心道这丫头也算有慧根。“如果在学业方面有什么困惑,不必拘束,尽管来问我。”   “多谢疏荡老师!”宫粉盈盈一笑,心里乐开了花。她向着疏荡屈膝行礼,笑着倒退着跑了几步,一转身进了花房。   疏荡看着她的笑脸,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,比他对着水面练习许久的笑容舒展百倍。   宫粉这一夜睡得极为香甜。   疏荡是她最为敬重的前辈,本以为在前辈的心里,自己已然被划为利欲熏心、心肠歹毒之徒。她想解释,却无从说起。她的所作所为,都是铁一般的事实。   今日,终于打开了这个心结。疏荡老师愿意相信自己已经改过,宫粉在梦里笑了。   睡了饱饱的一觉,醒来时只觉得精力充沛。宫粉快活地上完了上午的课程,背着小花包、跳着小花步,走向与自己的花房相反的方向。   她总是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那个年轻的人类画师。   将花包往草地上一扔,宫粉整个身体躺倒舒展开来,迎着耀眼的阳光,发出满意的一声叹息。   将头扭到左侧,斜前方出现人类男子棱角分明的侧颜。   宫粉倾吐芳华:“你知道吗?第一次见你时,我觉得自己糟糕透了。连一个简简单单的香囊都做不好,还被疏荡前辈看见我借花木渡气。我以为前辈他会从此厌恶我。就连我,都厌恶我自己。”   是的,她宫粉无貌无才无德,空担了一个州府总督的虚名。每日庸庸碌碌,自以为已经尽力,勉强撑起一个空架子,又骗得了谁呢?   未开学前她每日四处巡视,日出而出,日落而归。可是花木自会沐着风光雨露生长,她看与不看有什么要紧?何况,若是花木真的出了什么事,她也无能无力啊!   开学后她疲于应对眼花缭乱的课程,早就跟不上进度了,却咬牙苦苦支撑,生怕被看出来她只是一个天资极为平庸的学生。   “直到,那天我看见你。你那么专注地画着我的花,没有多余的苛责和期盼。把盛开的花瓣、蔫掉的花朵、含苞的花骨朵,一股脑地全部铺于画布之上。美的、丑的,甚至生了虫子的,那都是我啊!有时,真的只想静静地开着我的花,外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。”   说完后宫粉又觉得自己太过矫情,羞涩地埋头浅笑。男子对此一无所知,依然专注地执着画笔,似乎在思索下一处如何落笔。   人类听不到花精耳语,也看不见身边的小花精。因此宫粉在对着他时,才能那么放松地吐露心声。   “粉粉,中午不回家午睡,跑这里来干嘛?”   宫粉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,从臂弯里抬起头,看向一脸探究盯着自己的薰衣草。   薰衣草是宫粉的同桌,别的都好,就是有些懒惰,性子也慢吞吞的。她时常借了宫粉的笔记来抄,和宫粉很是要好。   “来这边晒太阳啊!那你呢?你家也不在这边嘛!”   见是薰衣草,宫粉便没那么紧张了。虽然她行的端做得正,可是这件事是自己的小秘密,并不打算分享。   “粉粉,别和我撒谎。我听说,”薰衣草挨着宫粉坐下,有几分犹豫,却还是坚持说出来,“你每天中午都去看一个人类。”   宫粉的心事被说中,瞪大了眼睛,内心各种情绪翻滚,说不清是羞惭、愤怒、委屈、狂躁,还是别的什么。   “喏,就是他吗?”薰衣草指向作画的男子。   “我,我……不是你们想的那样。”宫粉捂住脸,不知从何说起。      ☆、第二十九章 爱情,太遥远的存在   “粉粉,虽然我上课经常睡觉,在梦里也听到修玉老师讲‘妖精不能爱上人类,否则必遭天谴’。你不会不知道吧?”   “我没有!”宫粉欲分辩,却无奈地发现任何言语都太苍白无力。   她喜欢这个人类的男子吗?   或许有一些喜欢吧!可是这喜欢,和喜欢疏荡老师、喜欢蜡梅表姐、喜欢薰衣草他们有什么区别呢?   她和这个人类有何瓜葛吗?  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!除了每天看着他画画,自言自语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她和他实在不曾有任何联系啊!   “爱情”两字,对于小妖宫粉来说,实在是太遥远的存在!   “别再说了!我说了没有,就是没有。”宫粉粗暴地打断还在劝诫自己的薰衣草,站起身。“下午还有课,回教室吧!”   薰衣草跟在宫粉的身后回去。她们俩各怀心事,都没有注意到身旁桃林里投过来冷冰冰的注视。   下午的课宫粉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去,她脑子乱哄哄的。一时想“对那个人类究竟是什么感情呢”,一时想“完了,若是被疏荡老师知道,又要对自己失望了”,一时又后悔对薰衣草太凶。   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,明月初升时宫粉下了晚课,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。屋子里太闷,她睡不着,沐着月光出来走走。   今晚的荷塘却是很热闹的。池塘中心的凉亭里,修玉和疏荡正在棋盘厮杀。沁蕊穿着一件鹅黄的对襟襦裙,端坐在石凳上观战。   看见宫粉在池塘边上散步,沁蕊对她招了招手,示意她过来。   “今天你有眼福了。高手对决,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。”沁蕊笑道。   “谢谢梅表姐。”宫粉乖乖地挨着蜡梅坐下来。   疏荡执白子思索良久,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,这一子还未落下。   蜡梅饶有兴趣地盯着棋盘,余光更有兴趣地瞥向疏荡。相信无论疏荡下一步落子何处,她在心里都会拍手叫好。   修玉双手环抱,露出自信笃定、怡然自得的笑容,其实他也很紧张疏荡下一步的动作。   在三个几百岁的老妖精面前,宫粉的智商已经下线,她托着香腮,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。   然而疏荡还未落子,这片寂静就被打破了。   一对情侣相拥着从池畔走来,看见凉亭里的石凳,便过来坐下,先指着天上的月亮起誓,又接着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。   四只妖精一头黑线。   “唉,年轻人嘛!谈恋爱谈的难舍难分,正常,哈哈,正常。”修玉率先站起来,正了正衣冠,向疏荡拢手道:“芦兄,今日这棋局确实精妙,不急于一时拆解,不如明日继续?”   “如此甚好,我也要再想想。”疏荡连忙接道。   “天色已晚,我也要回梅苑了。下次巅峰对决,修玉你一定要叫我来观看哦!”蜡梅起身告辞。   宫粉还未来得及开口,却听修玉道:“对了疏荡,你不是有课程作业要向宫粉交代吗?之前就准备找她,被我拖来下棋了。你们聊吧!”   疏荡不理会修玉抛过来“你懂得”的眼神,愣了一下接口道:“嗯,是的。宫粉你有时间吗?”   蜡梅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,若有所思地从疏荡、修玉、宫粉的脸上扫视一圈,却也并不明白个中缘由,疑惑地回去了。   “那个,疏荡老师,您找我有什么事?”在荷花池畔已来回走了两遍,见疏荡压根没有开口的意思,宫粉忍不住问道。   对于修玉丢过来的难题,疏荡很为难。   明明修玉那厮惯会卖弄风情,无论是勾引小花妖还是拆散有情人,都是手到擒来的小事,偏偏将此事郑重托付给自己。   要知道,疏荡君活了五六百年,动情也只是对小菱那一次。而且发乎情、止乎礼,连小手都没拉过。   但认真来说,修玉的判断没有错,这事还非得让疏荡来做不可。宫粉对疏荡,可是当成天神般敬重。但是对修玉,虽然有感激和尊重,却多了一层戒备。   宫粉此时朦朦胧胧的感情,和爱情确有一线之隔。那个人间的男子,只是恰好在她最消沉的时候出现罢了。正如人落水时面前漂来一段枕木,非要抓住不可。   若是由修玉出面对宫粉说教,那这一层阻隔便会被粗暴地撕碎,反而可能将宫粉推到人类的身旁。   有多少早恋的案例都是因为父母处理不当,不仅没阻止,却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。又有多少无知的少男少女,在与监护人抗衡中,才坚定了“爱”的信仰。   疏荡在犹豫——是单刀直入、打开天窗说亮话,还是采用迂回战术、旁敲侧击呢?   “嗯,这个,我想和你谈一下,关于,那个……”   疏荡话未说完,看见宫粉突然露出惊诧的神色,便停下话头,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。   原来那一对蜜糖一般难分难舍的恋人,不知怎的起了冲突,女方啪的打了男方一巴掌,气哼哼地跑了。   这一出闹剧开始的突然,结束的更加急促。宫粉看得瞠目结舌,回过神来,不好意思地问道:“啊!对不起,您刚才说什么?”   疏荡深深吐出一口气,倒十分感谢刚才的两位主角,化解了他方才语无伦次的尴尬。   “人类思想反复,心思难以捉摸,就像此二人。故而我等须对人类敬而远之。然‘妖精的自我修养’这门课,不仅包括对自身的内省,还有对外物的感知。宫粉,你对人类这种生物有什么看法?”   “人类?”前辈该不会听说了什么吧?宫粉好似做了亏心事,脸不由得红了。“老师,虽然人类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,彼此的交流却是单方向的。人类可以种植花草树木,给我们施肥捉虫,却听不到花妖草精的声音,看不到我们的相貌。我对人类知之甚少,说不好。”   “你能看到我们和人类之间的鸿沟和交集,就已经看得很深刻了。我们植物虽然有着得天独厚的本领,仅凭自身便可以很好地存活下去。但也从出生起就深陷桎梏,扎根在哪里便移动不得。若是人类一时兴起,我们甚至会有灭顶之灾。”   人类带来的灭顶之灾啊!   疏荡说到此处,一晃神似乎看见小菱从荷花池的水面婷婷而出,朝着他灿然一笑,转身去了。      ☆、第三十章 身陷仙牢   “老师,老师?”见疏荡对着荷塘出神,宫粉等候了片刻,忍不住打断疏荡的思绪。   “嗯。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了。”疏荡想,都怪修玉,害得他拐弯抹角,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,快上升到哲学问题了。   “老师,之前我也听说过,数百年的大树爷爷,人类用锯子斧头随意就砍了,着实可恨。可是他们中也有一些爱花如命得,比如‘灌园叟晚逢仙女’的老叟。我觉得,人类也不全然是坏的。”   疏荡听到“数百年的大树爷爷”时,眉心跳了一跳。数百年对于某一棵植物来说很长,对于植物妖精则说长不长、说短不短。他疏荡就有近六百岁,实未有当“爷爷”的觉悟啊!   “宫粉,你们这一批小妖是由人类栽培种植的,故而对人类有着特殊的亲近感。然而,为妖的本分,是为了守护本体。人类的呵护,于他们自己是一项功德,我们委实不欠他们什么。努力地生长、开花结果,就够了。”   “谨遵老师教导。”宫粉一向是乖巧温顺的三好学生。无论老师说什么,她都认真听着。只是她仍然疑惑疏荡这番话的真实意图。   “如此甚好。时间不早了,回去休息吧!”疏荡打算将今日的谈话就此结束,注视着宫粉离去的背影,突然开口道:“宫粉,学业这么辛苦,午休还是要坚持吧!”   宫粉的脚步顿了一下,脸色刷的一下惨白,微微侧过头去,答了一声“知道了,谢谢老师关心”,便快步回房了。   疏荡的最后一句直截了当,直接跳过之前的铺垫工作,飞抵终点。虽然严重背离修玉的“美男计划”,但总算卸下了任务,疏荡心里顿时轻松起来。   宫粉关上房门,扑倒在床上,小花心还在剧烈地怦怦跳动。原来疏荡老师是知道的,从昨天开始就是想告诫她——不要再和人类有更多牵扯。   疏荡前辈,您的劝导宫粉必会听从,又何必遮遮掩掩、说这许多不相干的话?莫非,前辈也和薰衣草他们一样,认为这是对人类的爱情么?   宫粉的脸发起烧来。今天以前,她从未将爱情两字与自身联系起来。   她实不觉得自己爱上了那个人类,可是薰衣草和疏荡的反应,明明白白就在说:“宫粉,你爱上了人类。”   渴望见到那个人的心情,就是爱情么?   可怜的小花妖将脑袋埋在枕头里,一会儿觉得是,一会儿觉得不是,苦恼极了。痛苦夹杂着甜蜜的兴奋在心中冲来撞去,就是找不到出路。   宫粉不知道的是,即便是自诩生来多情的人类,在爱的初启蒙时,也往往分不清爱情和其他心理波动。   有一种爱,叫做“别人觉得你爱”。然后就真的爱上了,还爱得刻骨铭心、死去活来,实在是很神奇的事。   宫粉在入睡前,仍未找到问题的答案;但在醒来后,已经打定了主意——她会听从疏荡老师的劝谏,斩断和人类男子的一切联系。   但是,她需要一个告别的仪式。只想最后一次站在他的身旁,对他挥挥手、道一句“珍重”,即便他一无所知。   假如宫粉知道这最后一面会带来之后的种种麻烦,会不会依然坚持所谓的“告别仪式”呢?   只是,没有如果。   “校长,不好了!宫粉她,被仙吏给带走了!”薰衣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弯着腰一句话抖抖索索地说完。   什么?宫粉一向乖巧,又是本州的总督。若是寻常问话,让花仙使来传达就好,又何必劳动仙界衙役呢?   “疏荡老师,你听说了吗?”修玉脚下生风、步履匆匆,一向光洁的额前碎发也被汗水打湿,他一收到消息就立刻来找疏荡商议。   “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疏荡一上午都在教研室忙着整理期末试卷,连水都没顾得喝一口,对这外边炸了锅的大事件一无所知。   “你倒来问我?我托付给你的事,未料到你半点不放在心上。若不然,又怎会有今日?”修玉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。   疏荡心下急转,难道和那个人类有关?余光瞥见眼神在他和修玉之间打转的薰衣草,便向她道:“我知道了,自会处理,你先回去上课吧!”   这边打发掉薰衣草,那边蜡梅也赶到了。疏荡不好将蜡梅也赶出去,何况他素知蜡梅和宫粉亲厚,此番也是关心她而来。   “沁蕊老师,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听。”阴阳怪气地修玉此刻谁也惹不起,疏荡只好向沁蕊求助。   “好的。午休时间学生们本该回去午睡。谁知宫粉不回自己家,却到了昙花林,去见一个人类男子。没想到被仙吏抓个正着,道她私恋人类触犯法典,将她戴上镣铐回仙界收押。”   “欺妖太甚!仙吏怎可不分青红皂白,就将本州府总督上镣铐带走?”疏荡听到宫粉镣铐加身,想她一个小花妖如何禁得起这种摧残和屈辱,气得指尖泛白。   “哼!”修玉转过身去,只从鼻子发出一声不满。   疏荡知道修玉对自己很窝火,若不是拖拖拉拉没能早和宫粉说明白,今日又怎会?   “这事着实蹊跷。即便宫粉在午间去了昙花林,刚好有一个人类男子也在那里,又能说明什么?仙吏怎会一口咬定她犯了天规将她捉拿呢?”疏荡分析道。   “是啊!仙吏难得来人间一趟,这种小事也要管,何况无凭无据,确实不合情理。”沁蕊也想到了这一点。且不论宫粉是否真的恋上人类,仙吏的出场本身就很可疑。   “仙吏不是今日才下凡的,”修玉终于肯开口,“只是今天才坐实了这段恋情,给宫粉定罪。我没猜错的话,仙吏早两日就来到人间,盯上了宫粉。”   沁蕊讶异地睁大了眼睛。“可是,这种事情一向是民不报官不究。仙吏如何得知?”   疏荡和修玉对视一眼,交换了彼此的猜测。   “芦兄,我竟然漏算了这一点。我只想着及时阻止,便能助她逃过天谴,却忘了还有妖祸。”   “是啊!妖心不古,宫粉既坐上了总督之位,一举一动都落在众妖精眼中。他们怎么会给她出错的机会?”      ☆、第三十一章 修玉顶罪   沁蕊一向聪慧,稍加揣测便猜得七七八八。“原来宫粉恋上人类是真的,而且你们早就发现了!”   “不错,我们知道,”疏荡点头,“但是说‘恋上’言之尚早,宫粉的行迹虽然可疑,但并不代表她懂得什么是‘爱’。”   “‘爱’与‘不爱’,不过是仙吏一句判词的事。如今看来,仙吏不打算高抬贵手,否则小惩大诫、管教一番便可,何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闹这一出。”沁蕊忧心忡忡。   “哼!仙吏平日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小事,这次不知是收了哪一家小妖精的贿赂。”   修玉活了八百多年,于这世道看得倒是很明白。   虽则《妖精法典》明文禁止妖精恋上人类,然而爱情这种事,判定起来有难度。何况若是逾了界,自会受天谴。   制定这条法规的目的与其说是惩处,不如说是警告。毕竟天谴的程度要严重的多,鲜少有妖敢明知故犯。   可是无论宫粉着了谁的道,事情既然发生了,就必须解决。疏荡未能完成修玉所托,此刻便决意挺身而出,尽力补救。   “此事倒也并非没有转圜之地,就由我出面向百花仙子解释吧!我最近在写一本关于花木和人类关系的书,宫粉是在我授意下近距离观察人类,为我搜集素材。”   “不可!”沁蕊急忙道,“疏荡老师,这般会连累你受罚的。不如我们这些教师联名上奏,为宫粉求情。相信百花仙子念及宫粉年幼,定会网开一面、从轻处置。”   修玉原本就打算找个理由,自己来扛下宫粉的罪,没想到疏荡先他一步,心里暗暗道“疏荡,我果然没看错你”。他打定了主意,心情变得轻松,语气也轻快起来。   “疏荡老师高风亮节、心系学生,佩服佩服!沁蕊老师有所不知,法典有明文规定,即便咱们联名上书,百花仙子也不能罔顾法度,那丫头一年牢狱之灾是跑不了的。而若是疏荡老师担下来,顶多是个教导不善的罪名。”   修玉此话一出,沁蕊恨恨地瞪了他一眼。修玉这是逼着疏荡为宫粉顶罪了,否则难道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宫粉受牢狱之苦?   沁蕊明知修玉之言很有道理,可是她不能接受。   “疏荡老师还要主持毕业考试等诸多事项,此事不宜出头。宫粉既叫我一声表姐,她的事我自然不能不管。我会向仙界递交请罪书,救她出来。”   疏荡很是动容,却说不出话来。沁蕊的心意他早就探察到了。正因为此,他更不能欠下她的债。   修玉抢言道:“沁蕊老师,你上的是美容和礼仪课,有何缘故让宫粉去接近人类呢?不妥不妥!依我看,唯有疏荡老师的理由最为充分。”   沁蕊恨得牙痒痒,眼睛里似要喷出火焰来,将这多嘴的烂竹子烧成灰。   “修玉老师言之有理。我还有一些考试事宜要处理,之后便会去仙界请罪。修玉老师,请你担任本次妖精学院的主考官,负责毕业考试的组织管理工作。沁蕊老师,请你协助修玉君。如此,我便能放心地去了。”   见疏荡心意已决,沁蕊知他平素不多言,性格却是坚毅又固执的,便不再开口。   疏荡还要抓紧时间安排之后的考试事务,修玉和沁蕊便退出花厅。   “沁蕊妹妹,不要苦着一张脸嘛!好像生离死别似的。疏荡他活了五六百岁,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。天庭小小的惩罚,眨眨眼就挺过去了。”   修玉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,沁蕊的一股无名火正好无处发泄,闻言狠狠地跺了修玉一脚,一把推开他,拂袖而去。   修玉跳着脚呵呵傻笑两声,深感自己好不冤枉。   未时已过,疏荡从桌案后伸展开双臂,站起身。总算将之后的考试准备工作完成了,给修玉和沁蕊的委托书也已写好。   宫粉小妖在仙界的牢房里已待了两个时辰,不知道是怎样的害怕呢!不过这丫头毕竟是错了,就当给她一个教训吧!   疏荡刚打开厅门,守在门外的薰衣草望眼欲穿地迎上来,手里捧着一个信封。信封上缠绕着碧绿的竹纹封条,一看便是修玉的杰作。   “校长,这是一个时辰前,修玉老师让我转交给您的。他说等您出门的时候再递给您。”   疏荡疑惑地拆开信封,心里隐约猜到了修玉的用意。做了五十年邻居,惺惺相惜却不愿承认,心底早已当彼此是知己。   果不其然,修玉已经抢先一步向仙界递交请罪书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“考试琐事繁多,玉无甚耐心,不若取另一巧宗,仙界畅游一番”。   “这个狡猾的竹妖……”疏荡愤愤地说,心中涌过一阵暖流。尽管遭受了五百年的天谴,修玉的一颗初心从未变过。吊儿郎当的是他,挺身而出的还是他。   亥时宫粉竟意外地被放回来了。   疏荡原以为至少要等到第二日判决结果才会出来的,没想到这一次流程走得这么快。衙役的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?   宫粉看见迎接自己的疏荡和沁蕊,羞惭委屈的泪水汹涌而出。   “疏荡前辈,表姐,我……”   “看小脸都哭花了,是不是仙吏为难你?”沁蕊上前握住宫粉的小手,关切地问。   “他们没有为难我。关了我一段时间,突然就把我放了。是不是老师们救了我?”宫粉虽是整件事的主角,然而对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头雾水。   “你没有见到……”“修玉”两字还未出口,沁蕊的话就被疏荡打断。   “你是被冤枉的,查清了自然要放。明日便是期末考,辛苦了这么久,努力不能白费。赶紧回去洗洗脸,补充精力好好睡一觉。”疏荡温柔的嘱咐让宫粉的泪流地更凶了。   沁蕊明白疏荡的用意,暗骂自己鲁莽,差点辜负了修玉的付出。   宫粉能够这么快被放回来,自然是修玉斡旋的结果。修玉定是不希望影响了宫粉的毕业考,才想方设法让她在考试开始前被释放。      ☆、第三十二章 宫粉的后台?   修玉此去仙界,不仅带了请罪书,更是把珍藏的一卷汗青、一条竹玉带、一套竹酒杯、一坛竹子酒统统带上了。   是以从百花仙子到牢房看守,无一不是对他赞赏有加。衙役们晚间本来是不上班的,因此次特殊情况特别开工,连夜给修玉录了一份罪供,定了教导不善之罪。   受修玉所托,为了不影响宫粉考试的心情,狱卒们甚至未告诉宫粉实情,只让她在无罪书上画了押,便把她放了。种种法外开恩,额外地感天动地。   宫粉仍蒙在鼓里,一心记挂着次日的考试,而且此前在牢里惊惶不安,此刻已是疲惫不堪,头挨到花枕便沉沉睡去。   沁蕊这一夜却辗转难眠。此前对修玉的怒气愈盛,此刻就愈加羞愧。修玉他,究竟是怎样的一只竹妖呢?   第二日开始便是考试日了。十二门课程,连考三日,众小妖精们全心以赴,半刻不敢松懈。   那些告发宫粉的小妖们虽然诧异宫粉毫发无损地回来,然而也不敢妄加议论。   因为这是第一届妖精学院,百花仙子格外重视。三令五申这三日内考试为大,其他一切无关事物都得为考试让路。   终于把所有课程考完,宫粉拖着脚步回到家,累瘫了似的倒在床上,却听见轻轻的敲门声,只得趿着拖鞋去开门。   “咦?疏荡老师,您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我想和你谈一下此前的事。”   宫粉羞愧地低下头,心想该来的终究跑不掉。但这样也好,可以借此机会向疏荡前辈好好解释一番。   现实远比宫粉想象的复杂。当听说修玉为她顶罪时,宫粉圆睁的大眼睛和扑簌的长睫毛都在诉说着难以置信。   不可否认,修玉曾经不止一次帮过宫粉,她对此心存感激。可是教她渡气方法和整治姐妹的言论,又让宫粉对修玉心生戒备。她从未想过,修玉前辈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!   “疏荡老师,我是冤枉的。我没有,没有像他们说的,爱上人类。修玉老师,实不用这么做的。”   “宫粉,有很多事,不是你说没有,就没有的。你以后会懂,但是现在要记得,是修玉老师让你去观察人类的。如果被问起,就这么回答吧!”   “是,我记住了。”宫粉一向很听疏荡的话。   第二日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,紧锣密鼓培训一个月的小妖们终于解放了,又开始凑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。宫粉的这一场仙牢之行,自然是最佳的谈资。   “明明都被仙吏抓个正着,居然这么快就放回来了,也没个说法。”   “这你还不知道,人家是有后台的。”   “后台?是谁呀?”   绿萼、朱砂、洒金经过时,小妖说长道短的话拼命往耳朵里钻。   “一群胡说八道的小妖精!宫粉哪有什么后台?只是她此举太不检点,平白给咱们花梅抹黑。”绿萼气得脸都绿了。   这谣言在四月的春光中漫天飞舞,所幸并没有飞很久。仙界发来了告示,将事件前因后果昭告州府。   毕竟,宫粉是州府总督,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逮捕,若不公文明示,天威何在?   “修玉老师正经上课都东拉西扯的,课外竟然会单独给宫粉布置题目?你信吗?”   “修玉老师因教导不善之过,受了三日的火刑。宫粉她何德何能,让修玉老师受这等苦?”   “我说你还不信,人家宫粉是有后台的……”   “住口!仙界的告示已经说得明明白白,你们还要嚼舌根到几时?如若再有对此事妄言者,德行考察记大过!”   沁蕊素日十分和善温柔,今日这般疾言厉色尚属首次,小妖们立刻噤若寒蝉。   火刑修玉已受了,仙界业已不再追究,怎么还有那么多好事之徒,不依不饶说个没完没了?   倘若不加训斥,任凭流言发酵,说不定又将掀起一波风浪。   沁蕊严肃起来,颇有几分教导主任的神韵。她仍不放心地嘱咐着小妖们,在她身后花丛的隐蔽角落里,蹲着捂住嘴巴强忍不哭出声的宫粉。   修玉老师为自己受了三日火刑?宫粉的眼泪珍珠般大滴大滴掉落,这份恩情要她如何回报呢?   火克木,修玉老师他是受了怎样的煎熬呀?宫粉不敢想象。   听闻奄奄一息的修玉老师,已经回到人间。宫粉上气不接下气跑得飞快,小辫向后飞起,空中留下两行热泪。扑通一声,她跪倒在修玉的府门前。   “修玉老师,我是宫粉。您怎么样了?都是我不好,害您受苦了。老师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   院落内的修玉,听着宫粉浓厚的哭腔,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。这丫头,还是有点良心的嘛!嘿嘿!   “听声音就知道她哭得惨兮兮,亏你还笑得出来!”疏荡白了修玉一眼,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。   “我替她挡了一个大劫,流几滴眼泪不是应当的嘛!何况,特地散播了‘满身是血,脱了皮相’的传闻,我若是大摇大摆地走出去,不是自抽嘴巴?”   疏荡看着潇洒不羁的修玉,勾起不自觉的微笑。这才是他熟悉的修玉呀!一贯的厚颜无耻,一贯的大言不惭。   三日火刑的判决是真的,然而这惩罚却并未真的落在修玉身上。这三日他在牢狱和狱卒把酒言欢,好不快活。说是仙牢三日自由行,也毫不为过。   修玉不是一般的虚心竹,他可是修炼了八百三十七年的竹妖。在入仙界请罪之前,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。可惜这种生存谋略,门外哭晕的宫粉小朋友,暂时还领略不到。   接下来的几日修玉在院墙内过得好不快活!   疏荡每日准时来陪他下棋,沁蕊来和他商讨制露新法;其他有资历的妖精送来了各种疗伤圣品,修玉以有伤在身为借口,敷衍几句就送他们出门,礼物照单全收;小一辈的妖精求见,便是连大门也进不去的。   宫粉白白担心了几日,又见不到修玉的面,急得忧心如焚。一看见疏荡和沁蕊从修玉府出来,宫粉便赶紧凑过去询问修玉的身体状况。      ☆、第三十三章 毕业啦毕业啦   “太平盛世、大好年华,你一个小姑娘整天愁眉苦脸的,当心长皱纹哦!”沁蕊打趣她。   “修玉前辈因为我被施刑,不知他怎么样了,我心里过意不去……”   “修玉他好着呢!能吃能睡,优哉游哉的,你就放心吧!倒是你,消瘦了许多。对了,今天出成绩,不去看看吗?”沁蕊携着宫粉的手,和她一起走向学校的布告栏。   “宫粉,你怎么才来?诶,沁蕊老师一起来的呀!”薰衣草远远地看见宫粉,连连向她招手。   “粉粉,恭喜你十二门功课全过,可以顺利毕业了!我就惨啦,挂了五门,还要继续学习,等补考。”薰衣草撅起了嘴巴。   “没事的,你好好复习,下次一定能过。有看不懂的,我帮你呀!”宫粉笑着说。   其中两门功课险过,宫粉自己也是捏了一把汗的,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。   本次考试的结果很是惨烈,只有不到二十只小妖精们课程全过,可以拿到毕业证,其他的就得留在学院继续进修,直到补考全部通过为止。   毕业典礼这天,修玉的“伤”终于好得七七八八,作为优秀教师代表出席这*肃穆的仪式。   修玉将毕业证书颁发给宫粉,为她拨了穗,一改往日的不羁,用地道的官话说:“以后你就是一名官方认证合格的小妖了,要愈加勤勉,为民众谋福祉。”   沁蕊低着头,忍笑忍得很辛苦,慨叹修玉这厮真能装。   绿萼的毕业证书是沁蕊颁发的。虽然绿萼曾经对沁蕊心怀芥蒂,但在“花妖美颜”课上,早已被沁蕊精益求精、一丝不苟的态度所折服。   “绿萼,你很美,但要记得内外兼修,美由内而外才能长久。”沁蕊的话言简意赅。   “谢谢老师!绿萼谨记。”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比天高、放肆张扬的小梅妖了。   三色堇、雏菊、矮牵牛、紫罗兰、石竹、风信子、紫荆、苍耳、牡丹、铃兰等逐一上台完成仪式。   最后一项原以为是疏荡老师的演讲压轴,没料到上场的竟是惊喜嘉宾——百花仙子的特派仙使。   不知是不是今年水星逆行的缘故,小妖精们真是鸿运当头,不仅赶上了破格提拔的新政,进了开辟历史的妖精学院读书,如今更可以享受*裸的福利。   百花仙子体恤下界子民修行不易,下令恩泽普照,从今日起向所有妖精下发修行辅助圣品——瑶池琼浆。   仙使每隔七日会降临尘世,将本州的琼浆悉数交与州府总督,再由州府总督挨家挨户送达。看来总督名号虽响,干的就是跑腿的活呀!   一出手就是大手笔,百花仙子果然有魄力。众妖精们齐声歌功颂德,呼声震天。   普天同庆么?修玉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。百花仙子这算得上收买民心吗?   百花仙子确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。植物好静,素来崇尚以不变应万变。然而在飞速发展的快时代,如若仍然按老方法潜心修行,势必会被身后汹涌肆虐的潮流淹没。   是以这一系列的措施,都是为了更快地扶植一批对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。百花仙子的一番苦心,宫粉等小妖还不明白。   此时已是人间四月天,阳光和煦,暖风熏人,莺飞燕舞,鸟语花香。修玉看着欢呼雀跃的小妖精们,心道“暴风雨前的宁静原来就是这样”。   散会后宫粉本欲去向修玉当面道谢,却被花仙使拖去清点琼浆的数目。   “喏,这种青色的玉瓶要给老一辈的妖精,这种红色的玉瓶是给你们这一批新晋小妖的。看清楚了吗?宫粉你虽资历低,但有职务品级,故而也是青色的玉瓶。”   青瓶明显比红瓶大了一倍有余。   宫粉眨巴着眼睛,深感意外。她完全是凭着一腔热血奋战在总督的岗位上,实在不知能有今日的好处。   宫粉一一应了,从仙使手里接过本州居民籍册,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又重了一分。   总督一职是一个苦差事,鉴定完毕。   宫粉从天亮送到天黑,总算将本州的琼浆分发完。拖着晃悠悠、抖索索的两条腿,好似从别处借来的不听使唤。   “才回来呐!”修玉倚着石栏杆在吹夜风,青丝用发带懒散地束在脑后,随着微风飘荡。   宫粉早上送琼浆给修玉时,千言万谢来不及说就匆匆赶赴下一家,毕竟当时她在执行公务。如果,跑腿也算公务的话。   只有在这晚风熏醉的黑夜,才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心情和时光。   “修玉前辈,此前都没有郑重向您当面道谢。都是宫粉太任性,却让您担了罪责。日后前辈有何吩咐,宫粉一定……”   “哎哎哎,小丫头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?早知道你这么啰嗦我就不救你出来了。废话少说!”   “这……”宫粉的话虽然老套,但确乎发自真心。   “感谢的话不必说了。只是有件事我很好奇,希望你和我说实话。”   之前将这件事托付给疏荡,没想到他这么不靠谱,还是得自己出手摆平。这回修玉不打算假手于妖,还不如自己问个明白。   “前辈请讲。”宫粉毕恭毕敬地说。   “你,真的喜欢那个人类吗?”   “诶?”宫粉的头摇得好似拨浪鼓。若说被逮捕前她还摸不透自己的心意,在牢里的那半日总算将内心剖析清楚了。   那个胆小怯懦自卑固执的宫粉、熬夜为疏荡君做香囊的小花妖,只期盼在最美丽的时刻出现在疏荡老师的面前,却在从花树渡气时被他撞见。   从那一刻,自认为贪婪自私的一面在疏荡面前暴露无遗,宫粉的心就只想逃。   她太需要倾诉,但又害怕吐露心事会被嘲笑。只有面对着那个看不见花妖的人类,才能放松地做自己。   “今天课堂上疏荡前辈连一眼也不肯看我,他定是厌恶我了。我差点把花树吸死掉,我很坏是不是?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。唉,反正你也听不到。咦?你今天画的石竹兰真漂亮!”      ☆、第三十四章 夜深花折   对着那个人类絮絮叨叨诉说着各种琐碎的事,他也不会厌烦。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作画,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。   “所以,不是爱吗?”修玉终于放了心。切!笨蛋,既然不是喜欢,就别做出引起误会的事来啊!   “真的不是。但是我的行为确实不妥,今后一定会和人类保持距离。”   “宫粉啊,你眼中的人类究竟是什么样的呢?”甫一开口修玉便后悔了——他为什么要和小丫头片子讨论人类?   记得疏荡也问过这个问题,当时宫粉不确定疏荡是否在刺探那个人类的事,言语上便支支吾吾,不尽不实。   可是宫粉确实思考过“人”这种生物的。   “人类,是很神奇的存在。他们有爸爸妈妈的爱,可还是动不动就发脾气大哭大闹。我看到过一个孩子因为妈妈买的不是自己喜欢口味的雪糕,就砸在妈妈的脸上。然后那个妈妈竟然向他道歉!”   没想到宫粉以“父母的爱”开头,修玉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。   “嗯,人类生下来就有父母无限包容的爱,这一点是和我们不一样的。作为植物,我们只有靠自己。”   是的,花妖草精间虽然也有“叔叔”“爷爷”“表姐”之类的称谓,却从未有过“父亲”“母亲”的存在。只因这羁绊太深,难以承受。   “为什么我们没有父母呢?那我是从哪里来?”宫粉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。每当看见人类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,宫粉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被宠溺的孩子。   “呵呵,你果然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小花妖呢!我活了八百多年,还第一次听见有妖精问这种问题。”   八百……多年?没想到修玉是这么老的妖精!宫粉现出惊恐的神色,还好她低着头没被修玉发现。   “不过,人类有时候还羡慕没有父母的呢!据说有段时间,人类无父无母的男孤儿求偶时还比较吃香,虽然不知道为什么。人类彼此间的羁绊太重,倒不如咱们守着自己的一方水土自在。”   “或许,我只是希望有父母那样的后盾,永远在背后支持我吧!”其实是因为自己太懒惰、太任性,希望有人能无条件地包容自己罢了。   后盾么?一家人相互扶持、彼此依靠,即便穿着粗麻吃着草根,也能露出幸福的微笑。五百年前,不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幸福,俘虏了清高孤傲的修玉吗?   “‘父亲’、‘母亲’是这世上最美丽的称呼。我们虽然没有父母,可是身为妖精,是本体花草树木的守护者,扮演的就是父母的角色。只有真心为花木付出,你就能感受到‘父母’二字的力量。没有依靠,你就是自己的后盾!”   修玉的声音温润纯净,却字字铿锵有力。   宫粉大为触动,细细品味“你就是自己的后盾”这句话,不由得润湿了眼眶。   一直以来,内心都渴望能找到一个依靠。然而这个世界,能让你依靠一辈子的唯有你自己。   “谢谢修玉前辈!宫粉明白了。”   “嗯!夜深花睡,你早点休息吧!此前熬夜读书,你也是太拼了。以后还是要规律作息,凡事有度,不可操之过急。”   宫粉和修玉道了晚安。奔波了一整天,她确实太累了。困倦四面八方袭来,将她牢牢包裹住,这一觉睡得很沉。   直到猛烈的敲门声将这结实的睡意扒开一个缺口,宫粉猛然醒来,敲门呼喊声方钻进耳朵。夜即将退去,天将亮未亮。   “宫粉姐姐,不好了,绿萼姐姐出事了!”洒金尖细的嗓音划破清晨的静谧,于这平静的荷塘中尤其显得突兀。连邻居疏荡和修玉都被惊动了,纷纷出门来。   “绿萼怎么了?”宫粉等火速赶到绿萼的家。   只见一棵金钱绿萼拦腰断裂,主枝桠连着树皮垂在地上,景况说不出的惨烈。   “洒金,你住的离绿萼最近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宫粉问道。   “我,我也不知道。昨晚我早早就歇息了,睡得沉。今早起来去学堂,这才看到……”   洒金哽咽着,瘦削的肩膀耸然而动,清秀的小脸梨花带雨,真真是我见犹怜。她的毕业考挂了六门,如今更是发愤图强,每日天不亮便起床温习功课,谁知一出门便看见这出惨剧。   昨日还明朗飞扬的绿萼,如今安详地躺在花床上。若不是她面色惨白毫无生气,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。宫粉的泪禁不住滚落下来。   小女妖就是麻烦,只会站在旁边哭哭啼啼。修玉腹诽着,快步越过侧立的宫粉,上前为绿萼诊视。疏荡则走出花妖房,去查看花树的伤情。   “竹兄,从泥土上的车辙和花树断面来看,应该是一辆小车冲出路牙,直接撞断了这一棵绿萼梅。校园里的车一向开得慢,兴许司机喝醉了。”   “芦兄,我同意你的看法。这冲势来的太快,枝干细弱,伤及根本。绿萼当时可能已经入睡,甚至于未来得及呼救,便已身负重伤、性命垂危。”   本地只有独独这一棵金钱绿萼,若是这一株花树死掉,绿萼的妖身也就保不住了。况且绿萼修行浅,不仅不能用妖气来救本体,反而要仰仗本体维持妖身。是以这番重创,已损至心脉。   “疏荡前辈、修玉前辈,快救救绿萼姐姐呀!”宫粉和洒金都是没经历过死伤的小丫头,已吓得六神无主。   “别慌!我方才已经让苍耳去请植医新桓了。他们何首乌家族世代都是名医,各种疑难杂症都有记载,他定然有办法。”疏荡安慰道。虽如此说,他心里也很是不安。似绿萼这般情形,只怕……   门外声音嘈杂,议论纷纷,越来越多的妖精闻讯前来,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。突然一道清爽的声音超过风的速度传来,一叠越过一叠,叫着:“神医来了,借过,借过!”   后边不清楚状况的妖精刚伸长脖子往前凑,还未来得及瞥一眼又慌不迭地往后退。身着青翠短打的少年苍耳拉着髯髯颇有须的何首乌新桓,在妖精中硬闯出一条道来。      ☆、第三十五章 植医新桓   新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胡子在风中凌乱着,根本说不出话来。他插着腰喘息未定,指尖对着苍耳不住颤抖。   “你这个小兄弟,话都没说完就拉着我跑。差点把我这条老命跑休矣。”   苍耳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。他一贯好动,长跑短跑都是强项。今天事情急迫,他更是创造了新的记录。   “植医,您来了!”疏荡迎出门外。   新桓立马直起身子,努力做出气定神闲的样子,微笑着和疏荡打招呼。   何首乌新桓长须飘飘,一袭素色麻衣,好似活成了一尊老古董。不知道底细的小辈们,还以为他是修炼千年以上的老老老前辈,其实他的真实年龄只有三百余数,比起疏荡和修玉,他还嫩着呢!   世人都道“大夫越老越吃香”,妖界也不例外。故而新桓不仅舍不得修饰容颜剃去胡子,更是用了特制药水,恨不得胡子一日长三寸。这副装扮真的为他的医术平添了五分可信度。   宫粉引着新桓到了内室,疏荡看着门外熙熙攘攘的众妖,皱了皱眉头。   “植医已来诊治,大家等在这里无益。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未调查清楚,无关者都散了吧!”   疏荡担任妖精学院的校长之后,在小一辈的妖精中间声名鹊起。他既发了话,小妖们作鸟兽散,只留下花梅族的朱砂和洒金,总算清净了。   “奇怪啊奇怪!”新桓摇头晃脑,只说了这一句便闭目思索,不再开口。   “前辈,什么事奇怪?”宫粉终究年轻沉不住气,忍不住问道。   “看这小姑娘的伤势,按说昨晚就该登时毙命的,居然能撑到现在。可不是奇怪么?”   这话听着真是不爽,宫粉、朱砂和洒金一头黑线。   “这事暂且不论。你且说,她还有没有救?”修玉道。   “这个嘛……情况不大妙。要想保住她的命,颇需花费一番心思。首先必须施以我族祖传的针灸手法,方能将同族小妖的妖气引入她体内续命,然后用千年人参、万年灵芝为她养气。   最好再有十全大补药,或者仙界灵丹培元固本。如此,一年之后,应能痊愈。当然,独身成妖,风险太大。必须保住这一棵花树。只要人类不将这半死不活的花树挖出丢弃,便是不幸中的万幸。”   宫粉听了新桓的话,忧虑更添一层。无论怎么看,绿萼的劫难都危机重重,且有一种不受掌控的无力感。谁知人类会不会狠心将这一株断树挖出,换上新的树木呢?   但是,即便再多险阻,在一开始都要往好的方向去努力。或许,人类觉得这一株金钱绿萼太孤单,再移植一棵金钱绿萼来也说不定呢?那样,只要绿萼姐姐和新的植株磨合气息,恢复地会更快。   “前辈,我可以为绿萼姐姐渡气。”宫粉自告奋勇。   “前辈,我也可以。”“还有我。”朱砂和洒金纷纷加入。   “只是,千年人参、万年灵芝、珍稀补药,这些我们从何处寻呢?”宫粉发愁道。以她的资历,自然是讨不来这些名贵的药材。   “哈哈,这可巧了!往常没有,如今倒是不缺。前些时日我在仙牢受刑,回来后朋友们送了很多珍惜药材过来。人参家的那小子,也送了他太爷爷的胡须来,只没有万年的灵芝。但是新桓,你们家万年的何首乌,据说对花妖的疗效更在灵芝之上啊!”   被修玉毫不留情地点破,新桓的脸可疑地红了,好在他胡须浓密,遮住了大半张脸,倒看不太出来。方才他特地略过自家的何首乌不提,确实有些小气,也因他和这小妖并无甚交情,不肯轻易施与。   “不瞒前辈,如今人类肆意挖掘,上天入地、悬崖峭壁无孔不入,万年何首乌现世数量确实不多。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先辈留下来的切片,要不我回去找找?”新桓喏喏道。   “嗯,这样药材就差不多了。尽妖事听天命,现在最重要的就是……”后边的话湮没在空气里。即便修玉用玉扇遮挡,宫粉等也能感受到隐藏其后大如伞盖的呵欠。   “哎呀呀,不行了,好困。现在最重要的,就是睡个回笼觉。药材等会儿让苍耳送过来吧!那小子,适合跑腿。”   修玉轻飘飘地说完这几句话,自顾自地出门回家去了。朱砂等如今见他怡然离去,嘴上即便不说,心里免不了怪他心肠冷硬。   宫粉错愕地看着修玉的背影,越发地捉摸不透其心性。他一时冷酷如冰,一时热情如火,亲切时甜得发腻,疏离时涩得发苦。   若不是修玉前番舍身相救,宫粉已对他彻底改观,今日见此言行,定当会怪他无情吧!   在新桓的指导下,宫粉、朱砂、洒金轮流为绿萼渡气。然而三个小妖功力甚微,每日不能渡气过多,否则自身承受不住。洒金体弱,更是几近晕厥。   宫粉忙道:“洒金你自己体质不好,不要勉强。朱砂,你今日也散了不少真气,先陪洒金回去休息吧!这里有我在,你们放心好了。”   总是爱逞强,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,疏荡眼底闪过一丝动容。   朱砂和洒金出门不多时,苍耳便捧了修玉的药材来,宫粉赶紧侍候绿萼服下。   灵气已渡、灵药已服,绿萼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。   宫粉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,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新桓。   新桓一向见惯了生老病死,然而此刻也被她的眼神刺痛,瞟着地面略不自然道:“伤患都是这样的嘛!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今天没醒,说不定明天就醒了。慢慢来,嗯,慢慢来……”   气氛有些尴尬,疏荡遂道:“植医世家的话必然不假,宫粉你无需太过忧心。今日的治疗既已完成,绿萼苏醒只是迟早的事。不必都守在这里,大家且回去休息,明日再来探望。”   宫粉执意要留下陪伴昏迷的绿萼,疏荡便与新桓寒暄着离开,临出门前回首轻道一句:“夜间须回花床休养,切记。”   宫粉颇意外地抬头,与疏荡温暖的注视撞个正着,重重地点点头。   “嗯!”已悄悄带上鼻音。      ☆、第三十六章 谁救了绿萼   明月如镜,夜幕如墨,繁星快活地闪烁着,宫粉心中的焦急却愈来愈重。   她知道,花妖每晚必须睡在自己的花床上,才能汲取当日的精气。而她今日为绿萼渡气颇费修行,自身也只是靠着一股倔气强撑罢了。   她一向任性而固执,若不是疏荡的那一句嘱咐,她定然会一夜不睡地守着绿萼。仿佛唯有如此,心里才多一丝安慰。   “绿萼姐姐,你一定要好起来。我明天一早就来看你。你不要怕,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。”   为绿萼掩好被子,宫粉退出门外,融进了夜色中,踏上回家的路。   春夜的空气里飘来青草混合泥土的气息,暮色沉沉的夜静谧祥和,谁都未注意到一条黑影闪进了绿萼的房门。   又是那阵干燥的沙土气息,昏迷中绿萼感觉到下颚被粗犷的手指捏起,不由得嘴微张,舌下登时压了一颗小药丸。眼皮沉重地抬不起,迷离中似乎看到了一张男子的脸。   棱角分明的脸,仿佛岩石雕刻而成;剑眉入鬓,宛若武将的刀鞘。可惜这张英气的脸庞,却没有一双冷酷凌厉的眼与之相配。稚气未脱的眼神与这张冷峻的脸极不相称。   那男子给绿萼喂了药,得意地拍手笑道:“他们总说我从不做好事,今日可不是我救了这小妖一命?”   食指在下颌一点,男子做作地叫:“哎呀,英雄救美,倘若她非要以身相许,可如何是好?”扶额做头疼状,没有观众,他自导自演得很开心。   忽然见绿萼的睫毛微动,男子的脸飞来一抹红晕,犹疑道:“莫不是这么快就醒了?不会被听去了吧?”   圆溜溜的眼珠盯在绿萼脸上,见她似乎并未醒来,拍了拍胸脯,安慰自己道:“还好还好,应该没听到。别自己吓自己,我还是赶紧离开吧!”   翌日凌晨宫粉踏着星光赶到了绿萼的家,见绿萼还未醒转,叹口气,搬了个小花桩坐在床前,直直地看着她。   “小姐,你这般死死地盯着,想吓死我么?”   绿萼的状态比前一晚好了许多,恢复了意识,虽然还很虚弱,却能够开玩笑了。   “啊!绿萼姐姐你终于醒了!”   宫粉一声大叫,吵得绿萼皱紧了眉头。   “绿萼姐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?”宫粉降低了音调,贴下身子问道。   “感觉——困。你回去吧,我要再睡。”   “那——姐姐好好休息,我中午再来看你哦!”宫粉知道绿萼素来清高孤傲,既明说了请自己离开,便不好违逆她的意思。   来时心情焦急,顾不得享受春日凌晨三点清新的空气;回去时愉悦放松,两胁下穿过微凉的风,快活地像要飞起来。   “我是一株小梅花,小呀小梅花……”   宫粉小声哼唱着即兴创作的歌曲,甩着小手臂,一派天真烂漫地走着,不提防路边停放的汽车里传来一声闷笑。   “谁在那里?”宫粉警觉地问。   妖身由妖气凝聚而成,只有留有一丝缝隙便可钻入车内。   可素来花妖草精都会主动远离人类,从不会进入到人类的私家车里去的。那么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谁呢?   一阵沉默,没有回应。   宫粉一向以保卫州府安全为己任,遂大着胆子道:“我知道你在里边,还不快点出来!”   “唉,还是被发现了。”   车窗被摇下,探出一个脑袋。   是一个陌生的妖精!州府的妖精宫粉都是见过的,这男子并不在列。而且等闲的妖精是无法移动物体的,可见他的法力不一般。   等到他打开车门下了车,宫粉惊得合不拢嘴,结结巴巴地问:“您是——是——仙界的——衙役?”   男子的服装宫粉可是认得的。她被抓去仙牢时,那里的仙吏清一色都穿着这种衣服。   男子破天荒反应快了一次,将错就错,做出神秘的表情道:“嘘!小声点。”   宫粉忙捂住嘴巴,用微弱的声音道:“不知仙吏驾到,有何贵干?”   眼珠滴溜溜转两圈,男子狡黠地笑,“这个嘛,秘密。我到此处自是有公干,你要为我保密哦!”   宫粉点头如捣蒜,“一定一定!”   “你这个小妖蛮有趣的。总是半夜不睡觉到处跑,上次……”男子说到此处,突然意识到什么,不再说下去。   宫粉沉浸于保守秘密的心跳加速中,并未发现异样,和仙吏道了别,回家补觉。   闲言休叙,却道绿萼的性命虽保住了,仍虚弱得紧,说几句话便要闭目休息。   新桓来复诊时,修玉、疏荡也一起来看望绿萼。修玉大言不惭地把功劳归于他的药材,句句都在夸自己,气得新桓胡子都歪了。   新桓捻着胡须道:“此后仍按原来的方法为她渡气,用药材补补身子,迟早会好的。”   修玉摇着玉扇,笑道:“最妙就是‘迟早’二字。反正是死不了,终究有一天能好。大夫的话果然严谨。”   新桓怒目圆睁,又不好说什么。宫粉对修玉的黑色幽默已经免疫了,自动忽略,认真地向新桓请教:“何首乌大夫,之前说的都是妖体的休养方案,本体花树该如何治疗呢?”   “这个嘛!总管大人不是有仙界赏赐的琼浆玉液?将之涂抹在断面,愈合速度加倍呦!”   仙界琼浆何其珍贵,妖身只服用数滴便觉灵台清明,对修为大有裨益。而用其涂抹花树促进伤口愈合,无异于暴殄天物。   宫粉的仙界琼浆,分量和修玉等老一辈的妖精相当,比同龄的小妖们多得多,然而与花树断面相比可谓杯水车薪。   宫粉咬着下唇,毅然拿出了小瓷瓶。   修玉邪恶一笑,道:“小妖,就这么一小瓶,还不够塞树缝,也好意思拿出来么?”   听了修玉的嘲讽,宫粉脸一红,一时火起梗着脖子道:“我的当然不够,要不然把前辈的琼浆也加上?”   “呦!你胆子越发大了,主意都打到我身上来。疏荡君,咱们以后可得小心点。”   疏荡心知修玉并非为难宫粉,而是有了更好的主意,微微一笑,道:“你又何必逗她?有好东西就拿出来吧!”      ☆、第三十七章 你在,我才安心   修玉叹了一口气,耷拉着肩膀,做出一副被算计了的委屈模样,从广袖里拿出一个玉竹瓶。   “芦兄,我好意提醒你,你倒伙同她一起图谋我的家私。罢了罢了,就这么点财产,还是我自己拿出来吧,免得贼惦记。”   “这是?”   “竹露2.0,我新研制的呦!本是为了调和梅骨露而研发的底液,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了。宫粉,将琼浆与竹露2.0调和涂抹枝干,质地更加清爽,渗透作用更强,效果更为均匀。   加入我这竹露2.0,一两变三两,分量更充足。可谓如虎添翼、一鸣惊人、人见人爱、爱不释手……”   疏荡和宫粉只当没听到这自恋的吹嘘,新桓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,心道“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”,不愿再听修玉自吹自擂,旋即作揖告辞。   修玉洋洋洒洒的一篇接龙被生生打断,不悦地用前辈的口吻道:“小小年纪偏要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。”   新桓只作没听到,拔腿便走。   “没有礼貌的臭小子,哼!”   疏荡早已见惯修玉的傲娇做派,自不去搭理他,从袖管拿出一个青瓶递给宫粉。   “琼浆于我益处不大,你拿去用吧!我还有些事务处理,先行一步。”   拢起袖子,修玉随疏荡向外走去。一只青瓶旋即被向后抛出,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,稳稳地停落在宫粉的臂弯里。   “这瓶琼浆你就代绿萼收下吧!免得疏荡君说我小气。”   “多谢疏荡老师、修玉老师!”宫粉珍重地环抱着玉瓶,心中感慨万千。   一直承蒙前辈们的照顾,这份恩情怕是永远还不清了。她唯有更加努力地付出,为本州的百姓们谋福祉,才对得起前辈们的厚爱。   几日后,宫粉正在为绿萼舂药,苍耳狂奔来叫她:“仙界传来圣令,着总督立刻前去议事花厅接旨呢!快去吧!”   宫粉到时,惊诧地发现疏荡、修玉、沁蕊等老一辈的妖精都已经到了。除了疏荡等,前辈们都略带不屑与不满地看着宫粉。   “咳,总督可算到了,”仙官的口吻略带责备,想她一个新晋小妖让这么多前辈久等,也不看自己多大的脸面。   其实宫粉被巴巴地叫过来,这道旨意却与她关系不大。起因是七日后河伯之子将要迎娶冰雪王国凌洢帝姬,实乃天地盛事。   冰雪王国位于极北之地,终年冰雪不化,环境恶劣,但地域广袤,幅员辽阔,不容轻视。   因此这冰雪王国相当于天界的附属国,其王子帝姬地位大致等同于仙界二品官员的品阶。   河伯之子曾于王母的蟠桃宴上见过凌洢帝姬一面,一见倾心,遂请玉帝出面代为提亲。玉帝出马,冰王岂有不应允之理?   这凌洢帝姬常年居于白雪皑皑之地,早就艳羡花花绿绿的世界,对这桩婚事也满怀憧憬。   到底是一国的帝姬,玉帝念其父治理国家有功,特别指派了一百二十名仙女仙吏作为迎亲使者,算是给足了冰雪王国的面子。   又听闻凌洢帝姬素来喜爱人间的花花草草,玉帝便令百花仙子在下界精心挑选三十名有资历的花妖草精,一并加入河伯府的迎亲队伍。   因此便有了今日的这纸公文。   不过是去充数的,百花仙子才懒得细细挑选,从百花州抽调三十个年岁较长的妖精出来敷衍了事。   可为何偏偏是宫粉所在的百花州呢?   原来这百花州虽只是下界诸多州府中的一块,却是世间通向天庭的门户,地理位置与足轻重,河伯的府邸便建在百花州境内。   百花州总督宫粉空有头衔,资历却连迎亲都不够格。况且前辈们不在,须得她这个总督坐镇。   当然,名为坐镇,也只是个虚名,倘若出现任何小波折,凭她的能力也无法解决。   听完旨意,即便是数百岁的妖精们也难掩兴奋之情。平素里这些花妖草精的活动范围有限,不可离开本体太远,更不要说千里之外的冰雪城了。   而这一次有天庭的仙丹护体,公费出游妙不可言,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恩典。   妖精们一脸喜色,疏荡却担忧地看向宫粉:“我们明早出发,七日后方能回来,就连新桓也在迎亲名单上,倘若绿萼的伤情有反复……”   “疏荡君何需担忧,只要不再出天灾人祸,绿萼定能稳健恢复了。”新桓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。   当然,话他只说了一半,未明说的便是——假如真有意外发生,便是天意,即便他们都在也救不回绿萼。   “嗯,”疏荡言尽于此,但愿一切顺利。   是夜,修玉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,却不知缘何。既睡不着便沐着月色在池边走走,突然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,原来宫粉正抱膝坐在池边,小小一团缩在树木的阴影里。   “你有心事?”   “修玉前辈,您还没睡呢!”听见修玉的声音,宫粉连忙站起来。   “你的脸色有些苍白……呵,本就法力低微却还要逞强渡气给绿萼,恐怕绿萼还未痊愈你又要倒下。”   “多谢前辈关心。我,能撑得住。”宫粉把自己包裹在硬壳里,不让修玉看见她的脆弱。   但是,她的确在担心,担心自己做不到,担心自己让前辈失望……   此前,无论发生什么事,她都不畏惧。因为疏荡和修玉就住在旁边,即便他们不出手相助,她的心里也有安全感和底气。   可是明日,她将独自面对一切,才发现自己的无能和软弱。   她下垂的眼睑、抖动的长睫毛、抿起的樱桃小口、揉捏衣角的小动作,像极了五百年前那个人类女子的神情。记得她刚将小花抱回来时,也是这般局促无措……   修玉深吸一口气,将思绪拉回眼前。因为宫粉像极了她的那双眼眸,他便无可救赎地沦陷进去,一而再再而三地多管闲事。   疏荡曾坦言从未见修玉如此关怀后生小辈。无论在谁看来,修玉对宫粉都不是一般的照顾。   然而……   修玉自嘲地笑了。修玉啊修玉,你眼见她站在悬崖边上,一步步迈向深渊,终不肯拉她一把。你怕连累自身,不愿蹚这趟浑水,又何必假仁假义地施舍些小恩小惠?      ☆、第三十八章 贡品竹髓丹   “修玉前辈,这么晚了您还不睡,明天要出远门呢!好羡慕呀!我每日只能在州内打转,到了边界便再难前进一步,真想看看外边的世界。听说冰雪王国可美了,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?”   宫粉吧嗒吧嗒地说个没完,黑眼珠闪烁着希冀的光芒。   修玉想,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,幻想外边风光无限好,却不知足下便是最美的风景。   这五百年来,修玉被移根十次,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比一般的妖精十倍有余,漂泊的心无时不在渴望能安定下来。   “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婚礼呢!河伯之子与帝姬,想必天界也会有很多神仙下凡来喝喜酒,场面定然很盛大。凌洢帝姬,肯定是个大美女,好想——”   这丫头,真是个话痨。修玉的眼睛注视着平静的水面,嘴角勾起一丝浅笑。   宫粉的一句话还未说完便没了声响,修玉余光瞥见宫粉的身子直直地向池塘倒下,立刻伸手去拉她的袖口,却因转身太急和她双双掉入水里。   夜晚的水微凉,宫粉打了个激灵醒过来,掀开额前湿漉漉的刘海,噗嗤一笑。   “我怎么说着说着睡着了,掉到水里好囧。咦?修玉前辈怎么也落水了?”   修玉神色复杂地看着宫粉,眼神里有心痛,有担忧,有犹豫,还有自责。   宫粉这个傻瓜!为了一个不将你放在眼里的姐妹,将自己折腾的这般虚弱,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着想吗?   “前辈,您该不会是因为要拉住我才……我又连累您了。每次都是您来救我,您对我真是太好了,我……”   “笨蛋,站着都能睡着。我哪里对你好,别自作多情。回去吧!”   “哦,是——阿嚏!”   宫粉近日太过劳累,身体本就虚弱,此番怕是受了凉。   修玉停下离开的脚步,闭上眼,再睁开时转身大步往回走。   宫粉刚爬上岸,坐在地上瑟瑟发抖,询问地看着修玉伸过来的手,掌心赫然立着一个小玉瓶。   “这是?”   “嘘——我秘制的竹髓丹。宫粉,每日为绿萼渡气,你的妖身会坚持不住的。一日一粒,不要多吃,保你在我们回来之前无虞。”   “这就是竹髓丹?我在沁蕊老师的‘药理学’课上听过,是妖精的疗伤圣物。可以给绿萼姐姐吗?她比我更需要。”   “不行!宫粉,我必须提醒你。这竹髓丹是百花仙子征收的贡品,妖精们不得擅自服用,否则便是大不敬之罪。我私藏了几颗,以备不时之需。此事你知我知,万万不能告诉第三个妖精。”   见宫粉似懂非懂的表情,修玉解释道:“绿萼的伤,没个一年半载是养不好的。这竹髓丹给她也只是填无底洞,你先管好自己。一定要保密,否则不光是你,我也难逃其罪。记住了?”   “嗯!前辈放心!”宫粉知晓轻重,连连点头。   竹髓丹是修玉一族的秘药,治疗妖精小病小痛立竿见影,于重伤病也有奇效,在妖界有“续命丹”之称。   此外,竹髓丹具有美容功效,在女妖精中备受尊崇。百花仙子听闻后,一纸律令强行征收,一半自己享用,一半敬献给王母,更勒令妖界不得使用。   十年前,疏荡小菱遭难。修玉曾去议事花厅求请面见百花仙子,却被以“天意”之由拒之门外。   修玉无奈道:“如若仙子不方便出手,可否将竹髓丹赐予我几粒?为他们多延续几日性命。”   传话的仙女冷笑道:“你忘了百花仙子的禁令不成?低贱的妖精也配享用贡品!”   修玉气得发抖,难道“高贵”的竹髓丹不是他这“低贱”的竹妖所制?   是他太单纯,每年制好竹髓丹都全部上交。倘若他多留一分心思,扣下来几粒,也可为疏荡和小菱争取一线生机。   当修玉知道百花仙子要拿死去的小菱顶罪时,对她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已破灭。   这些当权上位者只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,根本不顾子民的死活。如若有难,还是得靠自己。   之后每年上贡时,修玉总会偷偷藏起十粒竹髓丹,以期在关键的时候拿来救命。   这竹髓丹自制成一年后便会失效,修玉手中至多只有十颗可用,非危难时刻不舍得拿出来。   所幸岁月静好,这十年都平稳度过,修玉拿着它,更多的是求个心安。   再珍贵的东西,只有给合适的对象才能发挥价值。看着脸色苍白的宫粉,修玉犹豫了。给她,值得吗?   修玉笑自己的吝啬。人家宫粉把自己的琼浆全部赠出,甚至连精气都渡给绿萼时,可没有半分迟疑。   将竹髓丹交给宫粉后,修玉心中的大石瞬间变轻了,好似他的内疚和罪恶因着这件善举也减少了一分。   如此,他便可以放心地跟着迎亲的队伍出发了。   宫粉送别了疏荡等,赶紧去看望绿萼。   “绿萼姐姐,你今天的气色看着更好了呢!肯定很快就会好起来了。”   绿萼已经倚靠着花枕坐起身来,苦笑了一声只看着窗外。   “姐姐怎么不开心呀?”宫粉用手肘碰碰朱砂,小声地问。   “唉!绿萼姐姐最爱美的。自从受伤后头发就开始大把大把地掉。我本来给藏起来的,结果被她发现了。”   宫粉愣了一下,不知该如何劝解,手指不自主地按在藏在腰带里的玉瓶上,暗暗地做了决定。   “洒金、朱砂,你们陪姐姐聊天,我去舂药。”   宫粉将新桓配好的药材放在石臼里,做贼心虚地向后瞥两眼,快速地将竹髓丹拿一颗出来放进去,却不料她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在朱砂的眼里。   “你放了什么进去?”朱砂快步跑过来,一把抓住宫粉的手腕,尖着嗓子质问她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绿萼终于把视线投向宫粉。   “绿萼姐姐,我刚看到她鬼鬼祟祟地在药里放了什么东西。”  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,四只小梅妖各怀心思。   宫粉心内叫道:“不妙!被发现了,修玉前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说出去,我需得想个理由蒙混过去。”   绿萼、朱砂、洒金曾经欺负过宫粉,逼迫她让出总督之位,对她冷眼嘲讽拳打脚踢。虽然宫粉之后表现如常,然而三小妖却因担心宫粉报复而惴惴不安。      ☆、第三十九章 其实我没有变   “你们相信我,我是不会害绿萼姐姐的。”宫粉恳求地看着三个姐妹。   “那你说,你最后加了什么进去?”朱砂才不买账,她一向不服宫粉。   “是,是新桓大夫走之前新交给我的补药。”   宫粉到底太老实,撒起谎来底气不足。   “眼神躲躲闪闪的,一看你就没说实话。绿萼姐姐,我看到她是从衣服里拿出来的,咱们搜她的身就清楚了。”   “不,不行!我真的没有骗你们。”宫粉焦急地差点哭出来。   她的心里,一直顾念着同族之情,从未在绿萼等面前端过总督的架子,不以身份相压,唯有恳求。   “宫粉,如果你恨我,我也能理解的。你又何必撒谎呢?”绿萼似心灰意冷地说道。绿萼一向孤傲,此时遭逢不幸气息奄奄,听来额外的可怜。   “不是的不是的,绿萼姐姐,我怎么会恨你?我,我,算了!我告诉你们,你们一定不能说出去。”   绿萼等将信将疑地看着宫粉,等待着她所谓的秘密。   “你说,这个是修玉前辈特制的贡品竹髓丹?”朱砂盛气凌人地质问宫粉,待得到肯定答复,旋即换上最关切的笑脸转向绿萼道:“太好了姐姐!竹髓丹不仅是咱们妖界的疗伤圣药,而且还能美容养颜呢!”   “是呀!沁蕊老师在‘花妖美颜课’上说过,她潜心研制百年的美颜配方,也无法达到竹髓丹的高度。绿萼姐姐到底福缘深厚,才得修玉老师青眼相看。”洒金连忙道。   朱砂不屑地撇了宫粉一眼,得意地说:“那是自然!似绿萼姐姐这般天姿国色,修玉前辈怎么舍得让姐姐受伤病之苦而容颜憔悴?”   绿萼病体本来心事重重,经朱砂打趣害羞地低下头,嘴角却噙满了笑意。   宫粉看着其乐融融的姐妹,心里弥漫过一阵阵苦涩。   记得刚成妖时,她和朱砂、洒金一样,跟屁虫一样地躲在绿萼身后,怯怯地窥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。   绿萼总是露出端庄高贵的笑容,向其他的花妖一一介绍:“这是二妹朱砂、三妹宫粉、四妹洒金。妹妹们有点害羞,请勿见怪。”   私下里绿萼经常温柔地鼓舞宫粉道:“粉粉,刚才就连朱砂都开口和迎春打招呼了,你怎么不吭声?有姐姐在,别怕!”   得知花梅族小妖也有资格竞选总督时,朱砂极力鼓动绿萼参加,宫粉和洒金自然拍手称好。   绿萼却严肃地说:“不行!我想过了,咱们花梅族若想取胜,唯有派树木最多的宫粉去。”   “我?”一向胆怯的宫粉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。“不行不行,绿萼姐姐别拿我开玩笑。那样的场合想想就害怕,我一定会给咱们家族丢脸的。”   最终绿萼终于劝服了宫粉小妹,并且为她全方位打造一番。竞选穿的衣服、发言稿、获选致辞、行礼仪态全部由绿萼指导得面面俱到。   朱砂笑着说:“除了脸不一样,粉粉现在说话的语气、走路的姿势都和绿萼姐姐一模一样呢!”   当宫粉真的竞选成功时,台下的三只小梅妖激动地抱在一起,泪流满面。   然后,宫粉变了。绿萼发觉自己好似从未了解过这个妹妹。   曾经闷声不吭的小妖突然充满了斗志,神采奕奕地和每个妖精打招呼,周身散发出自信夺目的光彩。   她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躲在姐姐身后低头揉衣角的小丫头了。可怎么会转变地如此迅速彻底,难道说宫粉此前一直在装傻?   是宫粉心机太深,还是自己太单纯?竟然没看出来朝夕相处的姐妹早就心怀鬼胎,自己还傻乎乎地一直为她铺路。   那一刻,绿萼既震惊,又伤心,最后转为震怒。   宫粉永远不知何时起,与姐妹的心疏远到这等地步。她太忙了!当选总督后,每天要去议事花厅点卯,还要巡视百花州的风土妖情。   此外,迎来送往也不在少数。有些小妖未雨绸缪,来和宫粉套个近乎;有些则是想八卦总督生活的细枝末节;还有些则干脆将宫粉当成个笑话来看,增添生活情趣。   人们常常会陷入一个思维误区,认为只有完全具备某方面的能力才能坐上某个位置。然而常常是当你坐上了一个位置,就自然而然地拥有了那方面的能力。   小妖亦然。或许只是体内的一部分潜能此情此景才被激发出来,但若没有这个契机,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多强大。   “粉粉,你变了。”这是绿萼最后一次叫她“粉粉”。   “是哦,我现在和谁都可以聊很久。在以前真是不敢想呢!”宫粉并未参透绿萼话中的意味,回答时带着羞涩的笑。   绿萼只觉得这笑容异常的讽刺。   当宫粉渐渐适应总督的角色时,也彻底地失去了曾经的好姐妹。   “哎,叫你呢!”   宫粉的思绪被朱砂尖锐的声音打断。   “宫粉,既是修玉前辈赐给绿萼姐姐的,你为何不和姐姐明说,反而偷偷摸摸形迹可疑,到底怀的什么心思?”   这个时候了,她们还是不相信自己,宫粉苦笑一声。她不忍心看见绿萼因为脱发而伤心,才不顾修玉的嘱咐把竹髓丹加在绿萼的药里。   “姐姐误会了。竹髓丹是贡品,修玉前辈私藏有违百花仙子的政令,小妖私自服用罪加一等。因而前辈特特强调要保密,所以我才没有告知姐妹们,以免节外生枝。”   原来如此,方才太过惊喜忘了贡品这层干系,此事的确不宜张扬,但朱砂素来看不惯宫粉的地位压她们一头,嘴硬道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,难道我们会泄露秘密不成?何况修玉前辈的盛情,也该让绿萼姐姐知晓,感怀在心。你这般瞒着,莫不是嫉妒修玉前辈高看姐姐?”   “呵呵,朱砂姐姐这么看我,我也无话可说了。药已经舂好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宫粉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,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个压抑的地方。   朱砂喝道:“慢着!将修玉前辈赐予的竹髓丹留下!”   “不行,修玉前辈郑重交到我手上,让我保管。姐姐无须担心,我会每天带来一颗。”   宫粉也是有几分脾气的。   回去的路上,宫粉愤懑地踢飞一颗石子,突然听见芦苇丛里传来一声闷哼。      ☆、第四十章 小宫主与沙华   “啊!你这小妖下脚好狠!”   诶?击中别的妖精了吗?可是那么小的一颗石子,不至于发出这种惨烈的叫声吧?   宫粉伸长脖子向芦苇丛中看去,不料瞬间被一只手拖进去,来不及叫喊便被捂上了嘴巴。   “嘘!是我,你不叫我就放手了哦!”   是上次车里的那个“仙吏”!原来他一直隐藏在百花州,不知道在执行什么神秘的公务。   “仙官,您怎么藏在芦苇里?公务还未执行完么?”宫粉眨巴着大眼睛,好似在与他密谋一般压低了声音。   “刚才在路上看见你闷闷不乐地走着,想藏在这里吓你一跳的,没想到你这么狠心,踢石头砸我。”   这般英俊高大的仙吏,话音里却带着些撒娇的稚气,倒是配得上他那双澄澈无辜的圆眼睛   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宫粉乖乖地说,心里却翻了一个白眼——要不是你躲在这里想吓我,又怎么会被砸到?   “昨天见你那般欢欣跳脱,今天却气鼓鼓的。小宫主,什么事让你不开心?”   “小——公主?”宫粉眼珠转了一大圈,似乎很费力地思索这几个字的意思,意识到公主这个爱称后脸刷的红了。   “您别拿我开涮了,我才不是公主。”可是心里美美的说。   “啊!我成功了哟,把你逗笑了。你不是叫宫粉嘛,昵称就叫小宫——主!”   “咦,仙官怎么知道我叫宫粉?”   “我是神仙嘛!这等小事自然知道。你也别‘仙官’‘您’的叫我,听着好别扭。呐,我叫沙华。本大王和你一见如故,就准许你直呼我的名字啦!”   这仙吏真的好不正经呀!“大王”都冒出来了,看着就不靠谱,谁和你一见如故,还是不要和他多说,早些离开好了。   “仙——”宫粉看着沙华的表情,咽回后边的字,“那个,沙华君,如若没有正事,我就告辞了。”   沙华听到宫粉叫出他的名字,满脸开心,一听说她要走,帅气的表情立刻垮了下来,撅着嘴委屈地说:“刚把你逗开心就对我始乱终弃。”   宫粉一头黑线,始乱终弃不是这么个用法好么?   “小宫主,你别走,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。等着哈!”   沙华说完就一头钻进芦苇丛,宫粉一声“哎”还没叫出口,便不见他的踪影。   “嘎嘎——”   只见一群小野鸭惊慌地扭着肥身板跑过来,后边赫然是伸直手臂追赶的沙华。野鸭们从东被赶到西,从西赶到东,歪歪扭扭地狂奔,聒噪一片。   岸边的人类听到声响驻足观看,惊奇道:“原来这池里有这么多野鸭,可它们跑什么,好奇怪,哈哈哈哈……”   宫粉见了这番情景,也笑得直不起腰。   “沙,哈哈,沙华,别追了,小鸭子怪可怜的。”宫粉笑道。   “咳,看它们肥的,我把野鸭遛的精瘦一点,它们还要感谢我呢!”   止了笑,宫粉才发现芦苇被踩到了一片,心疼地叫道:“快出来,别追了,看把芦苇踩的。”   “好吧!刚才不是玩的蛮开心么?变脸真快!”   沙华埋怨的口气、怨念的小眼神,好似在和认识许久的朋友打闹,让宫粉也不好意思追究他的责任。   “好啦!谢谢你逗我开心。只是把芦苇踩倒了蛮可惜的。”   “行!那我就大王不计小妖过,不生你的气了。小宫主,以后你就是我在百花州第一个朋友了哦!”   “是是,能和沙华大王做朋友,是我的荣幸。”   被沙华刚才插科打诨一番,宫粉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。   仙吏又如何,难道神仙和小妖不能做朋友吗?   “小宫主,这根小哨子送给你,作为朋友的礼物。”   “啊!可是我没有准备礼物……”宫粉局促地说。   “我早就自己拿了。”沙华狡黠地笑,故意压低嗓子说的含混不清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宫粉没听清,接过哨子一打量,叫道:“这不是芦苇杆做的么?你又毁坏芦苇了!”   “怎么样?我是不是心灵手巧?嘻嘻!”   真是拿这个没正行的仙吏没辙,只是疏荡前辈今天才走,芦苇丛就被毁坏了,还是当着宫粉的面踩坏的,让她拿什么面目见疏荡呀!   “咦?怎么吹不响呀?”宫粉试着吹芦苇哨,却没听见任何声音。   “那当然!我做的哨子只有我能听到。小宫主,今天玩得很开心,我要走了。对了,我在执行特殊任务,在这里的事情你要为我保密哦!如果想见我,吹响哨子,我定会来找你。”   “嗯,一定保密!”   然而之后的三天再也没有见过沙华。宫粉将哨子装在腰包里,偶尔会想起这个新交的朋友,但是再也没有吹响过芦苇哨。   因着朱砂冷嘲热讽的态度,宫粉每日看望绿萼时并不多待,为她舂了药,稍坐片刻便走。空闲出来的时间便用来辅佐挂科的小妖精们,倒也非常充实。   还有两天疏荡前辈他们该回来了吧?宫粉想。日子似乎额外的漫长呢!   然而第五日中午疏荡和修玉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。宫粉看到他们时,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。   “疏荡前辈、修玉前辈,不是说要七日吗?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   “宫粉,出大事了。你立刻去发布封锁百花州命令,全城进入戒备状态。”疏荡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。   ——”   “事情紧急,咱们去议事花厅,边走边说。”疏荡打断了宫粉的话,阔步向议事花厅的方向走去,宫粉只得小跑着跟上。   “前天晚上,黄风怪冲破天界的封印,逃出来了。”   黄风怪?哦,是了,修玉老师在课上曾说过黄风怪是很凶残的妖怪,以吞噬花妖草精、摧毁树木花草为乐。   “这等大事,天界还未发文,前辈如何得知?”宫粉疑惑道。   “那黄风怪便被封印在冰雪国境内,我们是在冰王的接风宴上得知这个消息的。”疏荡解释道。   修玉接着道:“我与疏荡君同仙吏一起骑天马紧急赶回来。百花州是下界通往天宫的门户,现在玉帝或许还未拿到冰王的奏折,告示大概明天才会出了。”      ☆、第四十一章 菱妖往事   疏荡用坚毅的目光看向宫粉,道:“事关性命之忧,不能等到明天。宫粉你是总督,立刻下命令吧!”   宫粉心里直犯嘀咕。虽说当了几个月的总督,除了分发仙界琼浆之类跑腿的活,她还从未办过什么像样的公务。   “可是,我不知道怎么说……”   疏荡定定地看着宫粉,才意识到宫粉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,只是她素来太过懂事,让人忽略了她的年龄。   “我来说,你来写。”疏荡的声音很温柔。   宫粉的心里一股暖流涌过。   疏荡前辈和修玉前辈不曾嘲笑轻视过自己的无能,总是这般爱护自己、支持自己。一定,一定不能辜负前辈们的鼓励与教导。   是夜,总督的命令传遍了百花州:州内所有妖精立即到妖精学院集合,禁严结束之前不得离开学院半步。   夜间花妖唯有回到自己的花房休息,方能补足精气。然而危急之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。此刻唯有团结起来,才能躲过黄风怪的魔爪。   因为学院房间有限,新晋小妖们男妖合住一间教室、女妖一间教室,有资历的妖精们二妖合住一间办公室。   绿萼身体有伤,单独为她留出一间教师休息室。宫粉、朱砂、洒金也和她住在一起方便照顾。   小妖们自己柔软宽大的花床不能睡,几十只挤在教室里,手脚都舒展不开。一想到梅妖四姐妹住的是单间,到底心有不忿,皆言宫粉以权谋私。   宫粉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,自语道:“谁在背后骂我呢?”   朱砂和洒金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声,已然睡得很熟了。绿萼翻了一个身,似牵扯到伤处,轻哼出声。   “绿萼姐姐不舒服吗?”宫粉急忙关切地问。   “没事,离开了自己的花床,有些睡不惯而已。你快睡吧!不用管我。”   “嗯。”宫粉答应着,真希望黄风怪快点被抓住,否则离开花房太久,绿萼的身体也坚持不住。   念及充满威胁的黄风怪,宫粉忧心忡忡。不知疏荡前辈此刻在干什么,他赶了两天路,此刻定累得睡着了吧?   宫粉的猜测只对了一半。   此刻疏荡已然疲惫不堪,可是他的心湖翻搅不息,让他连入睡都是奢侈的妄想。   两日前,迎亲队伍风尘仆仆地到达冰雪王宫。冰王圣心大悦,举办晚宴为他们接风洗尘。   冰王和仙使们在高台上畅饮,疏荡等妖精在台下欢饮。   疏荡素来不喜热闹,特地选了角落里的一张茶几,独坐独饮甚是清冷。一千八百岁的松树妖持寒端着青铜杯,似是不经意地走来。   疏荡站起身,向持寒作揖。持寒摆摆手道:“贤侄不必多礼!唉,过了一千五百岁,酒量都不行了。不似你们,风华正茂。老了老了……”   “前辈客气,您正值春秋鼎盛之时,何须言老?”修玉凑过来,抢在疏荡前答道。   “呵呵,臭小子,尽说些漂亮的恭维话。你不是和斟酒的小宫女相谈甚欢么,怎么顾得搭理我这糟老头?你看,那小宫女眼珠子四处瞟,在找你呢!快去吧!”   这便是不客气的逐客令了。修玉嘿嘿笑两声,只得离开。   “前辈支开修玉,可是有话吩咐?”疏荡开门见山。   “疏荡小子,十年不见,你的性格越发孤僻了。当年的事我也有听闻,可惜了小菱,那个好孩子。”   疏荡的心陡然缩紧,刻骨铭心的痛再度来袭。   “那件事已经过去了……”   “但是公正却从未降临。那件事的真相,你又知道多少?小菱真可怜,不止替清舞受了天罚,连死都要背负恶名。真亏百花仙子做得出。”   替清舞受天罚?天罚不是百花仙子编造的借口吗?这是怎么回事?   疏荡浑浑噩噩地听完了持寒的话,只觉得心寒弥漫到四肢百骸,身体一阵阵发冷,不住地灌酒,希望借烈酒温暖自己的身体。   “疏荡前辈,你别再喝了!”一直留意着这个角落的沁蕊终于忍不住冲了过来。   “沁蕊,小菱死了,小菱再也回不来了啊!”   认识疏荡的这二百年,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,沁蕊眼一酸,泪水便夺眶而出。   原来,十年前的那场天罚,本就该降落在荷花妖清舞身上——那个失足溺亡的人类少女,是被清舞挥袖卷入水中的。   然而百花仙子偷梁换柱,将罪名栽赃在小菱头上,硬生生晒死了小菱。终是不敢造孽太过,在千钧一发之际留了疏荡一命。   听到当年的真相,沁蕊泣不成声。   小菱是她成妖后结识的第一个好朋友。   那时,沁蕊每日沉迷于制香,连房门都很少出。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,沁蕊打开门,便看见那个爱笑的小女妖弯着月牙般的眼睛,叫道:“你在做什么?好香呀!哦对了,我叫小菱。”   沁蕊忙忙碌碌采花制香时,小菱总是好奇地跟着她忙进忙出,一不小心就踩着沁蕊的脚后跟。   “小菱,难道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?”   “现在是冬天,我又不开花。别嫌弃我嘛,我唱歌给你听呀!”   沁蕊无奈地笑:“真是拿你没办法。”   终于到了夏日,菱花也盛开了。小菱摇着沁蕊的手臂,撒娇道:“蕊蕊,你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就知道看书制香,也去我家玩玩嘛!”   船桨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,留下两道长长的水纹。小菱和沁蕊蹭了人类的小船,在芦苇荡中穿行。   在芦苇深处,似乎矗立着一位天神般的男子。沁蕊揉揉眼睛,暗笑自己看花了眼。   小船靠了岸,沁蕊便打算回去,小菱拉住她狡黠地笑:“蕊蕊,难得你出来一次,我介绍邻居给你认识吧!”   沁蕊的“不”字还未出口,便被小菱拖到了疏荡府门前。   “疏荡前辈在家吗?我是小菱。”小菱扯着嗓子叫。   这丫头,真是不顾及形象,大吼大叫的,好在她有着银铃般的嗓音,沁蕊想。   门应声而开,一个身着藏青大氅的男子手扶门槛,浅笑而视。   是他!沁蕊像被一道霹雳击中般愣在原地。原来方才不是自己的错觉。   可是他看着小菱的眼神那么专注,只有小菱那个后知后觉的傻瓜才会不知道他的心意吧?      ☆、第四十二章 最后的告别   自见过疏荡一面后,对小菱的邀约沁蕊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。然而也总有推脱不掉的时候。每当看着疏荡对小菱宠溺的眼神,沁蕊就默默地退到角落。   一日,沁蕊正在研制美容秘方,小菱似发现新大陆般跑过来,叫道:“蕊蕊,我又有一个新邻居啦!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妖精,快跟我去看呀!”   沁蕊拗不过小菱,只得跟着她去拜访新移植过来的竹妖修玉。   “哇,这位妹妹身上好香!”修玉深吸一口气,满足地扬起头一脸陶醉。   英俊倒是蛮英俊,就是色气太过,沁蕊不悦地想。   “蜡梅妹妹,你这是擦的什么香呀?从未闻过如此美妙的香味。”修玉无视沁蕊皱起的眉头,不屈不挠地问。   “竹前辈,这是沁蕊独家秘制的梅骨香,可是作为贡品进献天庭的哦!”   “贡品呀!”修玉露出狡猾的笑,微微倾向沁蕊掩嘴小声道:“虽说贡品妖精不能私自使用,但是天高皇帝远,妹妹送一两与我呗!”  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妖!沁蕊大怒,也不答言转身便走。   “蕊蕊,前辈是和你开玩笑呢!”小菱见拉不住沁蕊,向修玉福了福身子,赶紧追沁蕊去了。   见两个小妖离开,修玉的笑容瞬间垮下来,手撑着院内的石桌露出痛苦的神色。   他刚被移植到此处,身体仿佛撕裂般疼痛,却不想被发现,强打精神与小菱等玩笑。方才实在支撑不住,才故意用言语气走了沁蕊。   移根痛不欲生时,修玉极力遮掩,从面上分毫看不出;待不痛不痒后,才极尽夸张之能事,眉飞色舞地讲述当初的煎熬。   小菱的心情跟着修玉的故事跌宕起伏,一时尖叫一时哈哈大笑。沁蕊听过一两次便深为厌恶,对修玉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。   然而修玉对沁蕊是真心的钦佩。想她小小年纪,便如此沉得住气,醉心研究香露也颇有成果,实属难得。   修玉的竹髓丹乃是竹妖一族的绝学,从上三代便作为贡品。而梅骨露是沁蕊自发研制,今世才有。   可见这小妖有着非同一般的造诣与自制力,前途不可估量。   就连王母也对梅骨露大加赞赏,得知为一只不到两百岁的蜡梅妖制作时,王母道:“可怜见的,小小年纪有这等好手艺。小姑娘都爱香,许她留一些露自用吧!”   话虽如此,上交了天庭的份额后,沁蕊往往也剩不下多少梅骨露。何况百花仙子克扣的越来越厉害了。   日子依然平静如初。小菱唱着渔曲,疏荡打坐、著书,修玉插科打诨,沁蕊深居制露。   直到十年前的那场横祸,疏荡和小菱双双受难。修玉和沁蕊看着心如刀割,却无计可施。   沁蕊曾去求见百花仙子,亦被拒之门外。与沁蕊交好的小仙子悄悄道:“这件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,雨岂是说下就下的?仙子不会见你的,回去吧!”   小菱死的那天,沁蕊和修玉到时,疏荡已经昏过去了。   “疏荡前辈是不是死了?”小菱的嘴唇干裂,声音微不可闻。她想去试探疏荡的鼻息,却已经抬不动手。   “没有,他还活着。”沁蕊颤抖着答道。   “他比我法力高得多,是因为保护我,才……”   “小菱,别这么说。疏荡前辈他不会有事的。”沁蕊告诉自己在小菱面前要坚强,泪却怎么也止不住。   “疏荡他还有救,但必须将他带回去救治。”一直沉默的修玉突然开口。他心知小菱撑不过这一天了,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带走疏荡?可是,若不说出口,他无法原谅自己。   疏荡他,宁可选择死也要陪小菱走到最后吧?   “真的吗?”沁蕊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修玉,她也不知修玉供养着最后一根芦苇。   “是的。在我那里,他还有一株本体活着。”   “太好了!”一滴泪水从小菱眼角滑落,“修玉前辈,请您一定要救活他。”   修玉向小菱深深作揖,托起疏荡飞奔而去。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  沁蕊留下来陪伴小菱。她托起小菱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,看着小菱惨白凹陷的面庞,泪水扑簌扑簌掉落。   “蕊蕊,不要哭了。我们好好说会话吧!”   “好,我们来聊天,就像以前一样。”沁蕊知道这是小菱最后的时光了,却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   “蕊蕊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!我,我喜欢疏荡,很喜欢很喜欢。”   “傻瓜,我知道啊!我还知道疏荡前辈也喜欢你,很喜欢很喜欢。”   “是吗?我有时觉得前辈是喜欢我的,试探一下又觉得不像。”   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,我们都看出来了,你们俩却还是试探来试探去,不知道在别扭什么。”   “呵呵,其实这些天他用生命护着我,我觉得即便前辈不喜欢我,我这辈子也值了。”   “别说这种话,你这辈子还长着呢!你会和疏荡前辈在一起,永远永远在一起。”   小菱闭上眼,似乎看见了美丽的梦。   “蕊蕊,我死后,你能代替我去陪伴疏荡吗?”   什么?沁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她从未料到小菱会如此说。   未听到沁蕊的答复,小菱接着道:“我知道,你一向不喜欢疏荡,他总是冷冰冰的样子。但是,只要给他一个机会,你就会发现他的好。”   “我,我不懂得如何与他相处。你知道的,我独来独往惯了,甚少和别的妖精打交道。”   “蕊蕊,我放心不下的,一个是他,还有一个便是你。你们俩都喜欢把烦恼憋在心里,宁可孤独也不肯吐露。蕊蕊,不要总是独自躲在房里,多出来走走。”   “小菱,不要担心我。我答应你,我会从屋里走出来,去认识新朋友。”   “那太好了!蕊蕊,我死后,疏荡定然会非常伤心。我相信,是你,一定能让他不再难过。”   “不,你不会死!小菱,再等等,天就会下雨的。你会再见到他,听他亲口说喜欢你。”   “可是,我等不到了……”   怀里的小妖再没有了气息,天地间回荡着沁蕊撕心裂肺的哭声。   雨,终于落下来了。      ☆、第四十三章 阴谋初现   沁蕊好恨自己,那么多次眼看着小菱为了疏荡烦恼,她却不肯尽好朋友的义务,去告诉小菱疏荡的心意。   是嫉妒吧!明知他们互相喜欢,然而只要他们彼此未曾坦露心迹,自己就好似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。   “小菱,对不起!我不配作为你的朋友,也不配代替你陪伴疏荡前辈。”   十年了,疏荡痛苦了十年,才得知事情的真相。   本以为是天灾人祸,自己和小菱命运不济赶上了而已。却原来,根本就是一出煞费苦心的阴谋。   拥有权力,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么?拿小菱做替死鬼,还要给她安上杀害人类的恶名,绝对不可以原谅!   疏荡自顾自喝着闷酒。沁蕊不再劝他,回忆起往昔,泪水流的汹涌。   修玉端着琉璃杯走来,用俏皮的语气道:“你们再这般模样,该把全场的注意力都引过来了。别的妖精还道这位公子酒后失德,调戏沁蕊妹妹呢!”   “修玉,十年前的事,你知不知道真相?”疏荡站起来,语气逼人。   方才松妖持寒过来时,修玉便凑过来插话,硬是被持寒赶走。当时疏荡就有些疑虑——莫非修玉是想阻拦持寒说什么吗?   “真相?我听说的有数十个版本,你说的是哪一个?”修玉仍是玩世不恭的语气。   “少装蒜!是因为荷花妖杀害人类才降下天罚,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?”   “那个人类女孩,是荷花杀的?为什么?”修玉瞪大了眼睛。   “你真的不知道?”疏荡相信了修玉,忽又警觉道:“不对!那你方才为什么来阻挠我和持寒的谈话?莫非,你也知道松族叛变之事?”   疏荡此言一出,空气似乎静止了,修玉抿紧了嘴唇,沁蕊也停止了哭泣。   方才持寒将真相告知后,又语重心长地对疏荡说:“百花仙子清荇这些年的恶行还少吗?却喜欢做出关爱百姓的姿态。世侄勿要被她蒙蔽了。”   见疏荡不语,持寒复压低嗓音道:“世侄是至情至性之妖,恩怨分明。清荇根本就不配做咱们花草树木的统帅。咱们又何须顾念道义,任由她欺压?不若一起图谋大计。世侄细细思量后再来找我。”   原来松妖竟怀有这种心思,那他说的话可信度又有几分呢?十年前的事,原以为忘记了,现在想起格外的清晰。   记得那时,荷花妖曾跪在疏荡面前,她说:“小菱之死,我难辞其咎。世事皆非我所愿,不敢奢求原谅,但请芦君节哀。”   昔日她可是高贵的荷花仙子,百花仙子的亲妹妹,天宫二品女官。即便如今被贬下凡,也绝非普通的妖精。她何须对一届平民下跪?   那时疏荡被愤怒、伤心、绝望包围,恨天意、恨百花仙子、恨自己,不曾细想。如今思之,荷花分明是在认罪。   怪不得此后十年,清舞再未踏出府门半步。她虽逃过天罚,但终究逃不过良心的谴责,画地为牢,囚禁自己。   哼!难道这般惺惺作态,就能换回小菱的性命吗?   疏荡笑了,活了六百余岁,看过的戏码都没有这一天来得丰富。自以为活得明白,却原来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。   修玉和沁蕊惊慌的表情落在眼里,都是讽刺。   “看来,这件事,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啊!那你们呢?什么时候知道的,也参与其中了吗?”   沁蕊刚要开口,却被疏荡挥手打断。   “算了吧!说来又是谎言。如果想说,早就告诉我了。”   “疏荡,你听我——”修玉的解释也被打断,然而此次是因为殿外的骚乱。   冰王正在与众仙官饮酒,听见宫殿外吵闹声不悦地问:“谁在外边?”   侍卫禀报:“看守封印的将领来报——黄风怪冲破封印,满川将军带兵去追,恐他已经逃出冰城了。”   什么?殿内一片抽气声,花妖草精自然知晓黄风怪的厉害。   “安静!”冰王气吞山河,一语既出,殿内众仙人妖精都冻得瑟瑟发抖。   “诸位迎亲使不必慌张,区区一个黄风怪掀不起沙暴,他兄弟还关押在天牢里不是?请几位天将立即快马加鞭报于玉帝,务必将那黄沙怪严加看管。若那黄风怪还在我冰国内,孤王自会将他擒获,可若是出了冰国,还请玉帝发兵去追。”   天将们还未答复,却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道:“启禀冰王,在下奏请先行返回百花州。”   听到此言,妖精们一片哗然。是谁这么不知好歹,贸然插话?   须知迎亲使从百花州走到冰雪国,路上花费三天,歇息一日,抬了喜轿返回需得三日。因此,出发前就定下七日后在河伯府举行婚礼。   这小妖真是胆大妄为,竟敢在这个时候请辞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冰王的眼睛危险地眯起。   “住口!冰王在此,哪容你一个小妖放肆?”一位仙官呵斥道。   妖精们齐刷刷看向疏荡,不相信一向持重老成的疏荡竟会犯这种错误。莫不是喝醉了?   醉么?有一点,然而此刻疏荡更多的是想逃离这个地方。喝酒了之后,勇气当头,话张嘴便出。   修玉急忙拉着疏荡跪下。   “冰王息怒!方才疏荡并未说清楚。其实他是担心黄风怪万一到了百花州,吹的四处灰尘漫漫,影响了帝姬出嫁的心情。因此才请求先一步出发,回去布置,方不失万全。”   “父王,这小妖所言有理。倒是难得的忠心。”   开言为疏荡求情的,便是冰王的儿媳——太子妃持霜。她是松树妖持寒的妹妹,修行到一千岁时,入选天宫侍女。   她本是百花仙子的婢女,后被冰雪国太子凌悟看中,迎娶为冰雪国太子妃。   眼见持寒向自己使了一个眼色,持霜便会意,出言为疏荡求情。   “嗯!如此说来也有道理,那孤便准了。你们两个小妖能跑多快,不知天将可愿意借两匹天马于这小妖?”   冰王既开了口,天将不敢不借。故而修玉疏荡同众天将一起御天马而归。   回来后忙着发布预警,直到夜幕初上才安歇。连续奔波了五天,身子骨都要累散了架。   然而修玉同疏荡一般,身体疲惫的恨不得昏死过去,脑子里却乱嗡嗡的叫,许多烦恼浮上心头。   松柏等已经加紧步伐,开始争取疏荡了,下一步又会如何做?这叛变的漩涡越来越大,宫粉那傻丫头只知黄风怪的威胁,却不知这内部的明争暗斗才是祸端。   唉!修玉发出一声叹息,今夜注定无眠。      ☆、第四十四章 风沙再起   阳光洒在窗棂上,终于熬到天亮了呢!宫粉顶着两个黑眼圈一骨碌爬起来。   “你干什么呀!这么早就起床,把我们都吵醒了。”朱砂有很重的起床气。   “啊!对不起对不起!你们继续睡,我出去走走。”宫粉抱歉地笑。   这一天,全州的妖精都聚集在三层教学楼内,明明是最热闹的时候,可宫粉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。   朱砂的冷嘲热讽摆明了不想和宫粉共处一室,宫粉只好出来;可当她走到大教室门外时,又听见齐聚一室的小妖们正在抱怨自己以权谋私;前辈们皆在室内打坐修炼。   唯有宫粉显得格格不入,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存在很多余。   宫粉第十次叹气,走到教学楼大门边上又折回。   想起疏荡前辈昨晚特特嘱咐:“黄风怪尤其喜爱吞噬花妖的精魄。若是修炼百年以上的妖精,或许能从他手里逃脱。但你们这些修炼时间短的小妖,毫无还手之力。切记在谕旨到之前必须待在教学楼内。”   唉!不让出门真的很憋屈啊!真佩服那些闭关修炼的妖精,怎么能在房内一打坐就是几个月?   大门已从里栓上,若是黄风怪强行进入,势必会惊动住在两侧休息室内的妖精前辈们,而年轻的小妖们统一住在二楼。   疏荡前辈是要用生命来保护大家呢!果然是疏朗坦荡的君子,宫粉不自觉露出甜蜜的笑。   可还是好无聊。谕旨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呀?   宫粉从教学楼的走廊西边走到东边,从楼下走到楼上,一抬头发现已走到“古籍善本阅览室”的入口处。   对了!古籍里说不定能找到黄风怪的信息。   宫粉翻出一本本厚厚的书,手指在目录上一一划过。   当翻到《妖精二十六州志》时,宫粉惊喜地叫:“啊!找到了!”   书上说,黄风怪是死亡之海孕育而生,与黄沙怪一母同胞。   此事还要由盘古开天辟地说起。   古典记载:“首生盘古,垂死化身;气成风云,声为雷霆,左眼为日,右眼为月,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,血液为江河,筋脉为地里,肌肉为田土,发髭为星辰,皮毛为草木,齿骨为金石,精髓为珠玉,汗流为雨泽,身之诸虫,因风所感,化为黎氓。”   在雨水河流无法到达的地方,信风吹拂渐渐形成了一小片荒漠。由于此处植被稀少、空气干燥、雨水稀少,生存环境恶劣,愈加被诸神厌弃。   然而却不料因为诸神的不管不问,荒漠大肆扩张,待诸神醒悟过来时,沙漠已占据陆地的十分之一。   急速膨胀滋生的野心,孕育出黄风黄沙两兄弟。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,性格却截然相反。   黄风暴戾好战,野心勃勃,一心侵略绿洲以扩大自己的疆土。且有心魔作祟,一旦暴走后果不堪设想。   黄沙则天真烂漫,柔肠百结,爱护花花草草,喜欢和小动物玩闹。然而心智不十分成熟,常有匪夷所思之举。   单独来看黄风和黄沙的妖力都不足为惧,然而当黄风起了杀戮之意,黄沙便会迷失本心被其支配,合二为一,所到之处飞沙走石,寸草不生。   沙漠领土越大,黄沙便越觉得孤寂。背着不喜欢花草动物的黄风,黄沙偷偷摸摸地养活了仙人掌、怪柳等植物。   黄风对自己的笨蛋弟弟深感无奈,但不得不借助于黄沙的力量,只好对其饲养沙鼠蜥蜴之事睁只眼闭只眼。   三千年前,沙漠扩张到陆地的五分之一,黄风的自负贪婪之心膨胀,愈发地变本加厉。   沙漠乃上古时期业已存在,存在即合理,天意不可违逆。   玉帝听取太上星君的建议,对黄风兄弟采取怀柔政策,分别册封为黄风大王和黄沙大王,为沙漠最高统帅。   黄风假意逢迎,暗地里依旧如故。玉帝接到下界呈上来的告状奏章,也顶多申饬黄风几句。   直到一千五百年前,风沙漫天,天地变色,部善古城一夕之间被埋于黄沙之下。新鬼烦冤旧鬼哭,怨气直冲云霄,宛若人间炼狱。   神、人、妖三界骇然失色。玉帝终于下了决心,集结天兵天将,征讨黄风黄沙。   黄沙不忍生灵涂炭,趁黄风不备自缚双手,向玉帝投降。失去了黄沙的黄风掀不起大风大浪,很快便被生擒。   黄风被封印在冰雪王国的冰山之下,由冰将看守。黄沙被看押在天牢里,由天吏看管。   黄风自认为是神,然而被诸神厌弃,又为妖界不容,因而世称之为怪。   书上的记载到此为止。宫本合上书本,将下巴枕在书背上,第十二次叹气。   “唉!一千五百年都没事,现在怎么让那个大魔王逃出来了?不过只要他弟弟还在天牢关着,就不会重蹈千年前的惨剧。”   宫粉趴在桌子上,沉沉睡去。   忽然头上吃了一记暴栗,宫粉揉揉脑袋,抬起头,发现疏荡和修玉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。   “臭丫头,跑到这里睡觉也不说一声,害得大家白白担心。”修玉教训完宫粉,又转向疏荡面露得意之色,笑道:“我就说小丫头在这里吧!她这么听你的话,绝对不可能擅自出去的。”   “前辈,我错了!”宫粉噌的站起来,直直地向前迈进一步。   刚站定才发觉——左腿麻了。“嘶”,以右腿为轴反转一圈,被修玉一把接住抱个满怀,一丝异样的暖流从指尖蔓延开来。   宫粉本能地向后弹开,不料撞在桌角上,左腿刚落地又龇牙咧嘴地抬起来。   修玉还停留在方才的姿势,尴尬地咳嗽一声,又好气又好笑地说:“你呀,活该!”   宫粉微微抬眼瞟向疏荡,羞愧的面红耳赤。   “没事就好。下次去哪里都提前打声招呼,绿萼她们很担心呢!”疏荡淡淡地说。   “嗯!我知道了。”   “疏荡老师,修玉老师,天界的谕旨到了!”苍耳一边跑一边叫,“传旨仙官正在门外等着呢!”   疏荡对着宫粉温和一笑,“总督大人,下楼接旨吧!”   心如鹿撞就是现在的感受么?   只要有疏荡前辈在,就什么也不用担心,真好。      ☆、第四十五章 凌洢的偏见   送走了传旨仙君,宫粉问疏荡:“前辈,这是什么呀?”   疏荡捧起一幅胡杨幡,眉头方舒展开,“胡杨幡,黄风怪的克星。挂在门上,便可守护花宅不被黄风怪攻破。宫粉,快分发下去,大家今晚便可回自己的花房。”   “那真是太好了!绿萼姐姐昨夜离开花房伤情反复,现在终于可以回家疗养了。上天保佑!”宫粉双手合十,闭目祈祷。   胡杨幡虽能保家宅安宁,却不能保证户外的安全,故而疏荡提醒诸位小妖减少外出,尽量在家修行。   黄风怪一天不被抓住,百花州便一天妖心惶惶。   次日傍晚,迎亲的队伍终于回到了百花州。如此盛大瞩目的仪仗百年难遇,小妖们冒着生命危险涌上街头,夹道欢迎。   凌洢帝姬掀起轿帘,窥视着这个花红柳绿的世界。   “怎么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一块黄布条?难看死了!”   是夜,水天共碧,河伯府火树银光笙箫达旦,宾客往来不绝,觥筹交错,实属昌平盛景。   宫粉好似乡巴佬进城般看着鸡蛋大的夜明珠、金碧辉煌的厅堂、流光溢彩的琉璃瓦。若非总督的身份,她哪里有资格进入河伯府?   但终归底气不足,宫粉亦步亦趋地跟在沁蕊身后,不敢多说一句话。   傧相收下宫粉的贺礼时,眉毛都没抬,不屑地撇撇小胡子。   宫粉扯扯沁蕊的袖子,小声问:“表姐,我这份礼物是不是太寒酸了呀?”   沁蕊揉揉宫粉的小脑瓜,笑道:“放心吧!礼物重在心诚。这干花瓣是你亲手所做,还保存着原有的色泽和柔美。凌洢帝姬久居冰宫,定会喜欢花朵的。”   宫粉稍稍放下心来。   新郎河伯之子冯鳞携着新娘凌洢帝姬来给宾客敬酒。   宫粉的眼里泛着小星星,连连叹道:“好美的新娘子!好漂亮的嫁衣!”   凌洢早就想和这些鲜艳芬芳的花妖们交个朋友了,只是此前一直被规矩束缚着,好在河伯府不似天庭和冰宫那般等级森严。   凌洢一向不喜欢应酬达官贵仙,待到冯鳞被东海太子拉过去灌酒,她便自来寻花妖们说话。   “你们百花州不是有一只荷花妖吗?她今日没来么?”凌洢仿若不经意地问。   宫粉紧张地瞥了疏荡一眼,见他神色如常,稍稍安心。却又想到疏荡前辈一向喜怒不行于色,不知他心内是否起了波澜。   沁蕊嘴角浮起一抹冷笑,答道:“荷花妖清舞自十年前便再不出府门半步。因而今天也并未前来恭贺新禧。”   “哦?是真的闭门不出,还是不愿来道一声喜呀?”   宫粉恐凌洢误会清舞,急忙道:“荷花仙子定不是有意不来的。她确实闭关十年了。”   “她算哪门子的仙子!不过是只妖精罢了。”凌洢的语气颇有些不悦。   沁蕊代宫粉道歉:“帝姬息怒!我妹妹不大会说话。一时用错了称呼。”一只手在桌下拍拍宫粉的手背,示意她不要慌张。   自北风神讲述疏荡与荷花的故事后,宫粉被深深打动,素日仍称清舞为仙子,即便知道她已被贬为妖身也不改口。   百花州的妖精自然不会介意是“荷花妖”还是“荷花仙子”,却不料撞上凌洢帝姬的忌讳。   凌洢秉帝姬之尊,倒不屑于同一个小妖计较。   “呵呵,清舞心比天高,我冰国帝姬与这河伯府身居二品官职,哪能入得了她的眼?她不来倒在意料之中。”   凌洢帝姬这话却不好接,疏荡等各怀心事,也无心为清舞辩解。   “只是清舞她惯爱出风头,竟然没有对政务指手画脚,在下界当她的山大王?闭门不出,不像她呀!难不成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变故?”凌洢饶有兴致地问。   修玉不知凌洢帝姬为何对清舞这般感兴趣,但再提起这桩旧案难免会刺激到疏荡,他便笑道:“许是荷花想要潜心修行,十年不出也无甚稀奇。”   “哈哈!她这等德行败坏的妖精,真的能静下心来修炼?改邪归正了么?我才不信!”   凌洢帝姬为何处处针对荷花仙子?宫粉咬住嘴唇,见疏荡低了头神情不明,忍不住分辩道:“荷花妖品性高洁,出淤泥而不染,世所敬仰。帝姬想必是对她有什么误会。”   “宫粉!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。帝姬念你年幼无知才不与你计较,你反倒蹬鼻子上脸。不许再说,回去面壁思过。”   凌洢帝姬还未开口,修玉赶紧抢先一步呵斥宫粉。   “呵呵,修玉君对后辈倒是很严苛呢!她年龄小或许确实不知道,只怕连你们也不知道清舞做的好事。”   凌洢抿了一口酒,不疾不徐地讲述着那桩往事。   宫粉只知道清舞因为触犯天法才被贬下凡,百花仙子求情而不得,定然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。   仙界为照拂百花仙子的颜面,对外只说清舞玩忽职守打碎王母的琉璃盏获罪。然而谁都不是傻子,以清舞的身份,即便打碎十个琉璃盏又算的了什么?   疏荡等花树妖精自是不信的,但仙界封锁消息,实情他们又哪里猜得到?   依凌洢所言,清舞既虚荣又势利,自以为是天界最美的仙子。在仙宴上见到了冰国太子凌悟的侍女凛凛姬,因嫉妒凛凛姬的美貌,将她推入了弱水河。   呵,又是推入河中,看来清舞杀戮不是第一次了。疏荡的脸色铁青,仰面灌下一杯酒。   凌洢看着疏荡等阴晴不定的面容,对这种效果很是满意。   那百花素来装腔作势,将自己塑造成爱民如子的圣母形象。其实跟她妹妹一样的歹毒无耻!   凌洢暗暗发誓,为了王兄和凛凛姬,定要剥下你伪装的面具,让你的子民知道你们姐妹是什么嘴脸!   “不,我不相信!”看着对面痛饮的疏荡,宫粉的心真的好痛。   荷花仙子真的做过那般恶毒的事吗?不!疏荡前辈与她相处百载,又怎么不清楚她的品行?   可是,都说爱情会遮蔽双眼。疏荡前辈是不是也被她蒙蔽至今,所以才这般伤心?   “呵呵,小梅妖,你终究是太嫩了。要学会擦亮双眼,睁大眼睛看这个世界。”   难道,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个世界么?      ☆、第四十六章 爱情与毒药   回去的路上,因为担心黄风怪的袭击,沁蕊和宫粉走在前边,疏荡和修玉跟在后边,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。   沁蕊问宫粉:“你一向恭谨小心,今日怎么会五次三番顶撞帝姬?”   宫粉不露痕迹地侧了侧身,向后边瞟了一眼,估摸着疏荡听不见,压低了声音道:“表姐,疏荡前辈真心爱慕荷花仙子,帝姬却当着他的面这般折辱仙子,我实在是气不过。”   “你这丫头,知道什么爱不爱的。帝姬所言,虽夸大其词,我却相信实有其事。荷花妖的双手,未必就干净。”   宫粉不敢置信地看着沁蕊,仍想说服她。“表姐,我总认为妖以类聚。疏荡前辈能看中荷花仙子,必是被她的品德吸引。我虽未见过仙子,也能幻想她的风姿。”   沁蕊冷笑一声。   宫粉急忙道:“这是真的!譬如以前我总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修玉前辈,明明他看着挺讨嫌的。可后来慢慢接触,才发现修玉前辈并非他时常表露出来的那般风流浅薄。”   “你等等!我喜欢修玉那个登徒子!谁说的?疏荡和清舞,我和修玉?你这个脑袋瓜装的都是什么呀?”沁蕊气得抓狂,嗓音也拔高了几度。   “谁喜欢我?我好像听到了爱的呼唤。”修玉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追上前来。   今晚的气氛太过压抑,修玉很不喜欢。不喜欢,就要改变。   “谁瞎了眼才会喜欢你这个自恋狂!走开,离我远一点!”沁蕊恼怒地挥手驱赶修玉,好似他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。   “沁蕊妹妹,你怎么脸红了?”修玉哈哈大笑。   “我沁蕊对天……”   后边的话宫粉听不清了,看着落荒而逃的沁蕊和纠缠不休的修玉,噗嗤一笑。这两只,怎么看都是一对冤家嘛!还不承认。   “宫粉,以后不能再这么鲁莽了。”疏荡已经走到宫粉的身边。   “是,”宫粉乖巧地回答,“可是前辈,您也相信帝姬的话吗?”   “虽不全信,八九不离十吧!”   宫粉低下头,原来不接受这个事实的,只有自己啊!   “或许,荷花仙子她已经改过了,或许她——”   “她怎么样,都与我无关。以前我觉得谣言会不攻自破,才不加解释。但现在,我要告诉你——我和荷花毫无瓜葛。曾经没有,现在没有,将来也不会有。”   宫粉的心跳得厉害。她甘心在背后默默支持疏荡和荷花的爱情,却原来,都是一场误会。   疏荡前辈他,并没有心爱的女子么?那是不是,自己也可以,可以陪在他身边?   不,宫粉,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耻的念头?你,哪里配得上丰神俊朗、学富五车的疏荡前辈?   这一夜,宫粉翻来覆去睡不着,心里溢满甜蜜的忧伤。   是什么时候开始,明确了对疏荡前辈的心意呢?   第一次从北风神那里听说他的故事,就充满了少女粉红色的幻想。   他不多言,默默地相伴。   他才华横溢,著书立说。   他在课堂上倾心地教导,在课下当头棒喝。   他旁敲侧击地警示自己“莫要爱上人类”。   可是,疏荡前辈,宫粉从未爱上过人类,宫粉的心里从开始到现在,只有你而已。   对了,便是从那时起,宫粉才知道自己也有爱的权利。   原来,对疏荡前辈的感情,就是爱么?   虽然睡了不到两个时辰,宫粉仍早早地起了床。   新桓迎亲回来了,今天会去给绿萼复诊,宫粉有些不放心,定要过去看看。   “奇怪。绿萼的身体经过几日进补本该好转,但她的脉象却更加凶险了。”新桓捻着胡子,摇头不解道。   “怎么会这样?绿萼姐姐……”朱砂握着绿萼的手,忍不住啜泣。   是啊,为什么会这样?每日都按新桓的药方给绿萼服用,而且还加入了修玉的竹髓丹。   绿萼的头发也不再大把掉落了,至少说明药是有效果的吧?   “大夫,是不是因为前日绿萼姐姐被抱到教室,离开花房所致?”宫粉实在猜想不透,唯有这个举动对绿萼养伤不利,除此之外她都是按照大夫吩咐做的呀!   “那倒不至于。我要再细细检查一番。”新桓眼中精光乍现。越是急难杂症,越有挑战,他愈有兴趣。   然而检查结果连新桓自己也不敢相信。   “什么?你说绿萼是中毒所致?”前来探望的疏荡闻言极为震惊。   妖界勾心斗角虽有,下毒之事却十分少见。何况这等无权无势的小妖,无利害之争,谁会下毒加害于她呢?   “你确定?”修玉问道。   新桓的医术被修玉质疑,面有不豫之色。   “当然确定。”   “芦兄,这等大事,需得报于议事花厅,你觉得呢?”   “竹兄,我也这般想。这件事非同小可,宫粉,你来写奏程。”   近日凡间二十六州颇不太平,杂事繁多,又因跑了黄风怪黄沙怪这等大事,百花仙子忙得焦头烂额,无暇顾及宫粉之案,只派了一位仙使做监察,随时汇报进展。   查案的重任落到了百花州各位妖精前辈头上。   不多时,百花州数一数二的前辈齐聚在妖精学院。因这里的教室容量大,可代为衙堂。   “植医,你可曾查出绿萼小妖身中何毒?” 一千八百岁的松树妖持寒因是德高望重的前辈,被推为主审官。   “这……”新桓有几分为难,他从未接触过这种怪异的毒药。但是,他在翻阅医书古籍时,曾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症状描述。   “植医难道是有什么疑虑?但说无妨。”   “小妖也不敢确定。但是,绿萼中的毒看起来像是竹髓丹与莨菪片混合研磨所致。但是,这两样药品,都不在我的药方之内。”   听到“竹髓丹”三字,宫粉的心紧张地快要从喉咙跳出来。   如果真是因为竹髓丹,那她不仅差点害死绿萼,还会连累修玉前辈。   持寒等的眼光齐刷刷投向修玉——众妖皆知百花州内只有修玉会制竹髓丹。   修玉心内苦笑,看来宫粉真的把竹髓丹给绿萼吃了。辩驳等同于打脸,但是承认了更会坐实罪名。   这件事,没那么简单。修玉决定干脆保持沉默,由他们查去。      ☆、第四十七章 被审判的宫粉   “是她!松树前辈,是宫粉害的绿萼姐姐。”   朱砂看着突然冲出去跪在地上的洒金,不由得捏紧了手指。   不是不怀疑宫粉,除了她们三个没有谁接触过药物。可是,宫粉真的这么狠心要毒死绿萼吗?   虽然朱砂从未给过宫粉好脸色,那只是因为她为绿萼打抱不平,恨宫粉装傻充愣上位。   但她们,终究是同乡同族的花梅姐妹。朱砂不能相信,宫粉会做出谋害同族之事。   而且,一旦说出来,势必会牵连修玉前辈。植医只是怀疑,说不定不是竹髓丹所致呢?   是以,朱砂犹豫不决,不知该不该揭发宫粉。但是,一向懦弱胆小的洒金却冲出去了。   朱砂想,洒金定是认定了宫粉是凶手,要为绿萼鸣不平。自己却犹犹豫豫,真可耻。   “你是谁呀?”持寒问。新晋小妖从未入得了他的眼,除了宫粉是总督还勉强认得。   “晚辈洒金,乃花梅一族。绿萼姐姐受伤后,晚辈也一直陪伴其侧,对这些事情很清楚。”   “行,具体情形你细细道来。但是,不准有不实之言,否则便是诬陷之罪,你可明白?”   “晚辈清楚。莨菪片晚辈没见过,但是竹髓丹确实是宫粉拿来的。晚辈亲眼看见她鬼鬼祟祟地将丹药研磨进绿萼姐姐的药里,被抓到后她才承认是竹髓丹。之后她每日拿出一颗入药,给绿萼姐姐服用。”   “洒金!”宫粉惊呼出声,不敢相信姐妹竟然会指证自己,更不愿洒金说出竹髓丹一事。   “住口!不得干扰洒金的证词。”持寒威风凛凛地制止宫粉。   “竹髓丹是修玉君独门秘制,宫粉她怎么得到的?”持寒问洒金,眼神却瞟向修玉。   “是我趁修玉前辈不注意偷拿的!”宫粉情急下撒谎道。   “胡说!你怎么知道修玉将竹髓丹放在哪里?”   “哈哈哈!”没想到宫粉小丫头还挺重义气,可是他修玉难道是贪生怕死之徒?“持寒前辈,这竹髓丹是我给她的。绿萼受伤,我见犹怜。送几粒丹药不过分吧?”   “咳!”修玉竟然这般坦荡地承认了,倒让持寒逼问的话咽了回去。“修玉,你也太胆大妄为!竹髓丹是贡品,即便是你也不能私藏。这件事禀明百花仙子后再说,且断下毒之案。”   持寒又转向洒金,问道:“宫粉和绿萼不是同族姐妹吗?她为何要害绿萼性命?你有何证据?”   是呀!堂下观看的小妖们交头接耳,也有此疑问。   “回前辈!自当上总督后,宫粉她早就不拿我们当姐妹了。绿萼姐姐也因此事不忿,出手教训过宫粉。争执中宫粉受了伤,还谎称自己是为救梅花树。此事杏花等可以作证。”   “杏花何在?”持寒喝道。   “回前辈,宫粉总督受伤时,晚辈杏雨曾与迎春姐前去探望,确如洒金所言。”   情势对宫粉很不利,修玉和疏荡对视一眼。   “前辈,宫粉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对绿萼姐姐怀恨在心,所以现在借机毒害绿萼姐姐。”洒金一字一句铿锵有力。   “回前辈,洒金所言,句句属实,朱砂也可以作证。”朱砂激动地说。   “呵呵,连她们梅花自己家的姐妹都这么说,事实不是明摆着的吗?”   “我就知道,宫粉她一向假惺惺,看她那副样子就恶心!”   台下的小妖窃窃私语,全然忘了是谁自愿给她们补习功课,是谁每日在州府巡逻,是谁不辞辛劳分发仙界琼浆。   昔日,百花仙子的两条政令乃是初创,妖精们并无经验,理解的不够透彻。   一月主梅花神,宫粉轻而易举地当选为总督。   小妖们原以为总督一职同十二花神一般,可以轮流来做,且让她宫粉得意一个月。没想到之后百花仙子再无更改之意。   当日投票的小妖气得跳脚、后悔不迭。难道就让宫粉白捡这么一个大便宜么?   若只是个虚职也就罢了,偏偏之后又有了发布命令的权力和琼浆这等实打实的好处,就连前辈们也都对她恭恭敬敬。   若宫粉不是总督,修玉前辈和疏荡前辈还会高看她一眼,河伯府的婚宴还会邀请她么?   小妖们对宫粉积怨已久,此番落井下石也不奇怪。   利言像猝了毒的箭,从四面八方向宫粉射来。   宫粉知道自己不讨同辈的喜欢。谁让她容颜、智力、才干皆不出众,却偏偏担任了头衔最高的总督职位?   可是,她以为只要她努力,大家终有一天会接受她的。   每天出门前,不论心情如何,宫粉的脸上都会挂上一抹微笑。   她努力地奔跑,将过去的自己甩在身后;她拼命地学习,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;她勤勤恳恳地为子民服务,哪怕做的只是跑腿的苦差事。   那仙界琼浆,她的分量虽比一般的小妖多,然而全部用于治疗绿萼的伤势,宫粉连一滴也没有尝过。   因为她在乎,在乎姐妹的情谊,在乎同辈的眼光。而现在,她最在乎的,就是那个她仰望的君子,她不敢触及的隐秘愿望。   宫粉抬起头,看向疏荡,她愣住了。   疏荡前辈脸上的表情,既不是痛心,也不是纠结,不是着急,不是责备,不是怀疑,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。   因为疏荡此刻,面容波澜不惊。他苍蓝的眼眸那么深邃、那么冷漠,好似在观看一出无聊的戏剧。形同陌路,便是如此。   自己在疏荡前辈心中,难道一点分量也无吗?   心好痛,痛的快要死掉了。宫粉抓着领口,感觉呼吸困难。   然而宫粉瞥向疏荡的那一眼却被持寒认为是在求救,喝道:“休得左顾右盼!自作自受,还指望谁来救你!”   宫粉并不为自己辩驳,瘫坐在地上,捂住胸口。   “哼!证据确凿,她这是无话可说了吧!”又有好事的小妖道。   “持寒前辈!从刚才的对话来看,宫粉和绿萼之间确实有过不愉快,或许可作为动机。当然,也只是推测。这毒药的原材料她也有一半。如此看来,宫粉的嫌疑确实最大。”修玉越众而出,高声道。   大珠小珠落玉盘,深为清朗悦耳。   “然而,修玉还有两个问题不解。不如,宫粉你来为我解答?”      ☆、第四十八章 渡厄魔咒   宫粉抬起头,对上修玉亲切鼓励的目光。   “第一,你是如何得知竹髓丹和莨菪片混在一起可制毒药的?第二,新桓提供的药材里并无莨菪片,你从何处得来?”   修玉此举,表面上是在盘问宫粉,实则是在引导她为自己辩解。   “我,我不知道。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二者混在一起是致命的毒药。而且,我从未见过莨菪片。”   眼看着刚才宫粉一副已经认罪的样子,现在又想翻盘,看热闹的小妖们顿时叽叽喳喳,端出各种猜测,众说纷纭。   见修玉的提问合理,持寒便转向新桓道:“植医,小妖们有没有可能得知这个毒药的配方?”   新桓拱手回答:“医者仁心,毒药的研究原本是为了治病。唯恐有那心术不正之徒拿来作恶,因此记载毒药的书籍并不多。我也是在翻阅古籍时发现的。”   “古籍?”朱砂似想起了什么,急忙道:“我想起来了。松前辈,禁严时宫粉独自在古籍阅览室待了一天,会不会是在那时……”   持寒厉声问道:“宫粉,可有此事?你是不是当日看到了关于毒药的记载,萌生歹意?”   宫粉摇头,“没有!我去查阅古籍只是为了解黄风怪的信息,后来我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,从未翻阅过医书。请前辈明鉴!”   洒金抢先道:“当时只有你一个在,看与没看,只有你自己知道!”   “呵呵,”宫粉凄然看向洒金,原来她们这般恨自己么?硬是一口咬定自己所为。“我宫粉向天发誓,从未看见过这本书。”   眼见这般胶着不下,修玉开口道:“持寒前辈,古籍善本阅览室有没有新桓君说的那本医书,还尚未确定。那里的图书少说也有上千本,查阅需要时间。不如先将宫粉收押,明日再审?”   持寒略一沉吟,同意今日结束审讯,将宫粉关入花牢,禁止探视。另外,着十位妖精去阅览室查找医书,以作为呈堂证供。   宫粉抱膝坐在牢房的草垫上,湿冷腐烂的气味让她连打几个喷嚏。   想不到,自己和牢房还真是有缘呢!堂堂总督,坐完了天牢又要坐花牢,别的小妖一辈子也没有自己这短短几月的际遇。呵呵!   “还知道笑,看来没受多大打击。”修玉弯腰闪身进了牢房。   宫粉惊愕地看着他,“修玉前辈,您怎么来了?持寒前辈不是说禁止……”   “他说不能探视就不能探视么?宫粉,你这个总督当得也太怂了。”修玉故作轻松。“真是流年不利,刚把你从天牢捞出来。算了,随遇而安吧!我带了酒来,要不要尝尝?”   修玉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坛酒和两只酒杯,席地而坐,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上一杯,慵懒地端起来细细品味,对这昏暗潮湿的环境视若无睹。   前辈他好似在自家后花园般随意呢!宫粉看得目瞪口呆,突然想起来,修玉前辈不是有洁癖么?   每次入狱都是修玉前辈来救自己,这份恩情怕是永远报不完了。可是,来的为什么不是疏荡前辈呢?   想到疏荡那幅不干己事高高挂起的神情,宫粉端起一杯酒,仰头一饮而尽,瞬间呛出眼泪。   “咳咳咳……”   “唉!蠢萌蠢萌的。真拿你没办法。”修玉笑着说。   回回落魄的样子都被修玉前辈看见了,宫粉也不好意思地笑。   “宫粉,清者自清,不要太担心了。”   “前辈您相信我?”宫粉恳切地看着修玉,好似他的一声“是”便是自己的救赎。   “不信,”修玉故意顿了顿,看见宫粉的眼神黯淡下去,刮了一下她的鼻子,笑道:“我就不会来。”   宫粉欣慰地笑,眼泪却愈加汹涌地往外流。   “但是,她们都不相信我。即便是同族姐妹,也不信我。”   还有疏荡前辈,他……   “宫粉啊,每只妖精,都会有孤独的时候、不被理解的时候。很难受,但还是要咬着牙挺过去。我传授你一个秘诀吧!听过妖精的渡厄魔咒吗?”   宫粉摇头。   “我就有一个咒语,每当我难过痛苦的时候,只要念出这个咒语,就好像灌入甘泉,让我有力量坚持下去。”   “这么神奇!是什么?”   “小花小草。”修玉深吸一口气,轻轻地吐出这四个字。   “诶?很平淡无奇的四个字嘛!真的有用吗?”   “对我有用,对你就不一定了。每只妖精的咒语都不一样哦。你可以自己设定,以后再遇难关,默念这几个字就好了。”   “前辈原来你是逗我的!我还以为真有什么咒语,自己随便想的,能有什么用?”   修玉摸摸宫粉的小脑瓜,眼里是她看不明白的温柔。“宫粉,这世间可以终身依赖的,唯有自己。没有依靠,你就是自己的后盾。”   宫粉的瞳孔翛然缩紧,思之豁然开朗。   咒语是什么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要坚守心中的信念,不被外来的苦难打倒。   记得在荷花池畔与修玉前辈讨论“人类的羁绊”时,他也说过这句话。   “谢谢前辈,我明白了。从今以后,我也有自己的咒语啦!”   “是什么?”   “这个嘛,保密!”宫粉俏皮地笑,不再是初时惨兮兮的模样。   她一定得打起精神来,不仅要证明自己的清白,还要抓住那个谋害绿萼的真凶。   宫粉暗暗发誓:不论别的小妖愿不愿意,她会将百花州的总督做到最好,一定会让他们信服。   看着重焕生机的小妖,修玉眼里流过一丝赞赏。她既然无恙,他也该去做应当做的事了。   修玉到达持寒的府邸时,疏荡和沁蕊已经饮过第一道茶。   持寒抚着髯髯长须,心情大悦。“今天我这松舍真是蓬荜生辉。年轻一辈以你们三最为出众,齐聚一堂共商大事,甚好甚好!”   持寒坐在主位,居高临下地看着躬身行礼的修玉,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。   曾经,他向修玉伸出了橄榄枝,却被修玉一口回绝。今时不同往日,修玉来了,就说明他终于低下高傲的头颅。   “修玉世侄,疏荡和沁蕊都已经同意加入松营,不知你心意可有改变?”      ☆、第四十九章 妖精联盟   因松竹梅岁寒三友是世交,持寒最早争取的同盟便是修玉和沁蕊。   持寒自以为给出了一个修玉绝不会拒绝的筹码——待松树一族的尊长齐峰仙人接替百花仙子之职,就为修玉解除天罚移根之苦。   未料到修玉百般推脱,最后也只答应保持中立,绝不插手松族和百花仙子的纷争。   持寒颇有些失望——若是连免去天罚都不能打动修玉,他真不知还有何方法拉修玉下水。   是呀!太平盛世,大家撑不死饿不坏的,谁有心思去造反呢?   沁蕊那丫头被百花仙子当奴隶一般使唤,让她没日没夜的制香、研究美容秘方,持寒等都看在眼里。   可是,被欺压就会反抗吗?沁蕊她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,万一也是安弱守雌之辈呢?   持寒对沁蕊起初并不抱多大希望,不料,沁蕊居然爽快地答应了。   世事往往就是这般出乎意料。   平心而论,百花仙子是沁蕊的伯乐。她从不掩饰对沁蕊制露手艺的赞赏,目光亲切温暖,让沁蕊备受鼓舞。   虽然百花仙子贪得无厌的索取和压榨早已让沁蕊不堪负荷。但,这不足以成为沁蕊反对百花仙子的理由。   直到,那一天。小菱落难,沁蕊去向百花仙子求情,却连仙子的面都没见到。   若不是小菱的死,沁蕊怎么会看透这些统治者残暴无情的真面目?   与其再对这些腐朽的官僚寄予任何希望,倒不如彻底地摧毁。   当初,就是抱着这种心情,沁蕊站到了松族的阵营。她外表柔弱纤纤,骨子里却倔强坚毅、宁折不屈。   而疏荡,则是到了冰宫才知道松树一族在筹划一个颠覆政权的阴谋。   十年前的旧账被翻出后,疏荡和沁蕊的加入便在修玉意料之中。   而他自己与百花仙子,并无刻骨的仇恨。他素来无牵无挂,又无任何把柄握在持寒手里,本可以置身事外。   但这次毒药的事,牵扯到修玉私藏竹髓丹,他定会受到百花仙子的责罚。   今夜不请自来,他便是将自己亲手送上持寒的贼船。   “前辈,百花仙子上瞒下欺,贪心不足,暴戾不仁。前辈愿冒天下之大不韪,挺身而出,救万民于水火,是为高义。晚辈知错,觉今是而昨非。”   沁蕊不可置信地瞪着修玉。这般恬不知耻地说着谄媚的话,修玉总是在她刚对他改观时刷新下限。 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持寒放声大笑,心里充满了得意。   修玉啊修玉,当时你拒绝我时,把天罚说的云淡风轻,还以为你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上心,却原来也有软肋。只是按照修玉素日的脾性,未必会将百花的惩处放在眼里,却不知他的真实目的何在。   “知错能改善莫大焉。世侄放心,昔日应允你的,如今仍然作数。”   修玉拱手答道:“多谢前辈!只是晚辈尚有一心愿,望前辈做允。”   “哦?”持寒坐直了身子,微向前倾,他料到修玉定有所求,只是什么事会比解除天罚更为重要?   “修玉所求,唯宫粉无恙而已。”   一瞬间的寂静,持寒突然爆发出天雷般的笑声。   “怪不得这小妖总能逢凶化吉,原来是得了修玉世侄的青眼。年轻嘛,郎情妾意,不失佳话。”   持寒忽的话音一转,森然道:“但是法不容情,宫粉谋害同族罪不容诛。要保全她的性命,难啊!”   哼!装模作样,就知道他会打太极。修玉心内冷笑,面上却不动神色。   “此事尚未定论,宫粉位居总督,德行不相匹配,确有失职之罪。但若说她谋害姐妹,晚辈绝不会相信。”修玉不卑不亢地说。   “唉!世侄,爱令智昏。告诉你吧!古籍阅览室里确实有新桓提到的那本医书,也有打开过的痕迹。证据确凿。”   持寒胸有成竹,一字一句不疾不徐。他审视着修玉,因为自己占了上风而洋洋得意。   这场较量,关系的不止是宫粉的性命,还有修玉的忠心。   “即便如此,也不能说明是宫粉所为。”修玉仍不死心。   “不错!但凭这些证据,足以对宫粉定罪。”持寒话里充满了威胁,他在逼修玉表态。   “前辈,你我皆知宫粉这等小妖根本掀不起大风大浪,又何必要赶尽杀绝?请前辈开恩,留她一条性命。她的罪过,由玉代为偿还。”   夜已深,初夏的晚上青蛙在田里唱着歌,花儿们闭上眼睛做着美梦。   只有这松府大厅内花灯摇曳,在屏风上映出几道细细长长的身影,鬼魅般随着灯光跳动。   厅内的四只妖精似乎正在商量着要事,你攻我守,气氛一度很紧张。   幸而最终,正座上的身影站起身,拍拍下方站立者的肩膀,好似达成了共识。   修玉、疏荡、沁蕊一起从松府退出来,因为共同保守的那个秘密,心情很压抑。   “修玉,即便宫粉将来知道了真相,只怕也不会感激你的苦心。”沁蕊不堪忍受这份沉默,率先开口。   “我知道。她会恨我。”修玉的声音,听来额外的悲凉。   可是,这是他欠她的,不是么?   自修玉和沁蕊把票投给宫粉的那一刻起,他们便亲手将她送上了不归路。   种下恶之花,必会结出恶之果。   这件事,还要从百花仙子的新政说起。   她的这条政令,绝非一时兴起,而是形势所逼不得不放手一搏。   两千年前,百花仙子蒙玉帝钦点,管理天上人间的花卉草木。   初时她倒也勤勉,在荷花仙子的帮衬下将花木打理得紧紧有条。   然而时间久了,自我膨胀骄奢淫逸,向下界花木妖精收取各种苛捐杂税,美其名为“贡品”。   修玉和沁蕊便是实打实的受害者。他们俩的情况并非个案。   哪种植物家里没有一门秘制绝技呢?稀世珍宝皆被百花仙子网罗殆尽,大家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。   而且百花仙子过分地看中形态、颜色和香味,对花妖的关切远胜于那些不开花的树。   柔嫩的花儿凭借美貌受到人类和仙界的喜爱,不免有些飘飘然,于修炼一事便不甚上心。   由于过分依赖人类的培育和种植,花树品种更迭、大规模移植越来越频繁。   花妖的数目显见地越来越少。而深山里潜心修行的树妖越来越多。   时移世易,松树家族的齐峰仙人势力逐渐强大,可与百花仙子分庭抗礼。   百花仙子知道,她必须要行动了。      ☆、第五十章 松族之将计就计   百花仙子清荇破格提拔一批小妖,自知对勤勤恳恳修炼的花木着实不公,但实乃无奈之举。   奇葩异草一味谄媚地迎合人类的需求,沉溺于溢美之词无法自拔,哪里还能静得下心来修炼?   然而此时松族的势力范围已经悄悄渗透了仙妖二界。   许多有资历的花木妖精投入松族麾下,天上的花神与百花仙子离心离德的也不在少数。   多年来身居高位、一呼百应,麻痹了百花仙子的神经,否则她怎会到了濒临被架空的境地才嗅到威胁的气息?   既然那些古板守旧的下属不听话,好啊,那她就从零开始培养自己的心腹。她清荇,绝不会轻易将手上的权力交出去!   宫粉无罪么?不,在松族的眼里,她的存在便是罪过。   自古花草树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修炼百年,方能成就妖身。如今,却变得这般轻而易举。何其不公!   如若没有百花仙子的新政,这世上就不会有宫粉等一众小妖的存在。她们自然对百花仙子感恩戴德、惟命是从。   相信假以时日,这一群小妖便会成为百花仙子的生力军。   宫粉等自不会知道,她们生来就是与松柏抗衡的砝码,才使这权力的大厦不至于倾覆地那么快。   百花仙子自知大肆提拔小花妖必会引发松族不满,因而便有了第二条政令——下界二十六州分别自主选举总督。   这条法案,无疑是在向松族示好。松族一向德高望重,只要他们派出代表参加竞选,还不是手到擒来?   正如清荇所料,第二条政令松营无一反对。   有了这条政令便好办了。待到这批小妖训练有素之日,再以自主竞选的名义把总督之位夺回来好了。   若是松族一开始就不同意,她清荇又如何冠冕堂皇地把职位授予毫无建树的小妖们呢?   这一招,以退为进是也。   松族自以为占了便宜,其实正中清荇下怀。百花仙子的嘴角浮起轻蔑的笑。   既然松族如此渴望权力,那就让他们拿去好了。分散零落的妖界权力,让他们狗咬狗去抢吧!   这小小的权力,她给的出去,自然收的回来!   百花仙子独自立在瑶池边上,临水自照,仔细端详着那张艳冠群芳的脸。   为想这应对之策,寤寐思之,失眠了好几夜,挂了大大的眼袋。   “清舞,你不在姐姐身边,姐姐被暗算了都不知道。你还不肯原谅姐姐么?”她自言自语道,神情落寞,藏不住的遗憾与疲惫。   “罢了。你不肯帮我,我也可凭一己之力提出这两条政令。事情会按照我预定的方向发展下去。这世间花木的统帅,永远只有我清荇。”   长袖挥舞,击碎了瑶池内的一朵金莲。百花仙子头也不回地离开,身后片片花瓣随风而落,像一盏盏花灯般随波逐流。   可是,令清荇意外的是,松营的妖精们异口同声地放弃了竞选机会,反倒是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摘取桂冠。   二十六州,无一例外。   不,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,清荇绝不相信。   这算什么?看不上总督之位,必要她统帅的位置才肯罢休么?   百花仙子一张张翻过下界呈上来的总督名单,气得指尖发抖。恨恨地将纸片揉在掌心,忽又笑了,五指复放松地张开。   不论你们是无声的抗议还是赌气,难道会怕了你们不成!既然给脸不要脸,日后可别后悔!   百花仙子给小妖们布置了繁重的学习任务,而且普天同庆赐予了瑶池琼浆,也只是为了促进小妖们的成长,让他们能早日与松族抗衡。   清荇的心思松族又岂会不知,持寒顺水推舟制定了一条恶毒的计划,其用心之险恶让尚存一丝善念的妖精们想起来便不寒而栗。   《风俗通》有云:“长吏马肥,观者快之,乘者喜其言,驰驱不已,至于死。”   他们身为长辈,定当好好“呵护”这些后辈,尤其是总督。要让无论是玉帝、百花仙子还是保持中立的妖精们都挑不出一点毛病。   如果那群年少无知的小妖犯了错,睁只眼闭只眼放他一马。如果他们不犯错……呵呵,笑话,他们一定会犯错!   然后,待那群浅薄德疏的小妖志得意满飘然欲仙时,再历数罪状将他们一网打尽。   届时,二十六州的总督全部易主,谅那清荇也无话可说。   如此一来,总督之位方实至名归,而不是她百花仙子施舍的。   也让玉帝看看,清荇的新政究竟带来什么样的影响,她是否还有资格担任花木的统帅。   竞选那日宫粉以压倒性票数获胜,自以为被命运女神眷顾,却不知自己便是松族选中的那个祭品。   沁蕊在持寒的示意下投这一票,完成了她的任务。   修玉将赞成票投给宫粉,只因欣赏她激情澎湃的演讲。   然而,他明知那一纸委任状,无异于死神的请柬,却还要投给她。   多他一票不多,少她一票不少。虽不改变结局,却难免亏心。   当然,投给谁都一样。只要获胜的是新晋小妖,结果就没差别。   或许修玉和沁蕊的出发点不同,然而当他们看见宫粉时,内心的愧疚都半分不减。   初时宫粉在绿萼的打压下,打算向天庭辞去总督一职,却被修玉和沁蕊及时阻止。   请辞固然会被百花仙子重罚,却能保住一条性命。然而,又会有一只无辜的小妖被推出来,代替宫粉走上断头台。   如果是这样,宫粉,你既然已经被选中,就把所有的风雨和苦难都一己承受了吧!   有时候,命运的终点不由自己选择。但是,在这个过程中,还是有一种被称为荣誉的东西。   与其仰望着星空感伤短命的结局,倒不如在这条路上装饰满鲜花,闻香起舞。   若是宫粉将来知道修玉和沁蕊帮助自己的心情,只会感到毛骨悚然吧!   或许修玉和沁蕊就是这般想着,一边怜悯地帮助着宫粉,一边冷漠地倒数她剩下的时光。   这一天,终于到来了。   宫粉是否真的谋害绿萼不重要。只要事实看起来像,便足够了。   即便这次找到证据为宫粉脱罪,那下次呢?她终究还是会栽在其他的陷阱里。   宫粉的命运,早就注定了,不是吗?   百花仙子定会弃车保帅,绝不会在意区区一个宫粉的性命。   而持寒背后有齐峰仙人,相信他有足够的能力留宫粉一命。   修玉和持寒做了交易,纵身跃进是非的漩涡。   那一刻,他的身影落在屏风上,肃杀冰凉……      ☆、第五十一章 信任,终将辜负   天边银钩倒挂,暮色暗合,疏荡和修玉怀着沉重的心情,踏入各自的府门。   此时的宫粉,缩在花牢黑暗的角落里,默念着疏荡曾教给她的《心经》,以抵抗四面八方袭来的恐惧。   牢头喝了修玉带来的酒,美滋滋地睡着了。宫粉倒希望他能醒过来,赶走沉默的压抑。   “小宫主,快和我走。”   这个称呼,是沙华君么?   “沙华,你怎么进来的?”   宫粉兀自诧异,却见沙华已经打开牢门,娴熟地弯腰走进来。   “对了,你是仙吏,自然对牢房门锁很熟悉。”宫粉自己解释道。   “小宫主,我听见别的小妖说你入狱了。你怎么可能下毒害自己的姐妹呢?一定是他们冤枉你!和我一起走吧!离开这个是非不分的破地方。”   “沙华,你是仙吏,我是戴罪小妖,我不能连累你。”   暗牢遇故知,可谓妖生四大喜。看到故友宫粉万分欣喜,只是气氛到底令妖惆怅。   “没事的。你是不是担心花妖不能离开本体的界限?别怕,我有太上老君的仙丹,定能保你安然无恙。而且,我很会隐藏,绝对不会让你被发现的。”   沙华认真的时候,心思缜密思虑周详,极为体贴。只是他素来无拘无束惯了,不免行事有些任性。   “可是,我不能走!这样走了我的罪名就无法洗脱。清者自清,说不定明天我就能无罪释放了。”   宫粉的态度很坚决。她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。一定,一定不能在疏荡前辈的心里留下污点。   “可是,我听说他们找到了证据,那些妖精们全部都不相信你。你怎么自证清白?”   “没有‘全部’。至少,修玉前辈就相信我没有做过。”   修玉前辈特地来牢房安慰宫粉,她怎么能辜负他的信任,越狱而逃?   她不再是惊慌失措、惴惴不安的模样,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渡厄魔咒。   “别提你那几位前辈了!小宫主,我实话告诉你吧!来的路上,我偷听到三只妖精的谈话,他们要让你认罪。其中一个就唤作‘修玉’,可不是你信任的好前辈?”   想到几只几百岁的老妖处心积虑陷害一个十岁的小妖,沙华的气就不打一处来。   “不,不会的!”宫粉神情倔强地盯着沙华,似乎要在他的脸上找出破绽。“你骗我,我不相信!”   “我没有说谎。小宫主,不要相信他们,他们在害你。”沙华急忙为自己分辩。   宫粉刷地撇开沙华的袖子,转身退到墙角,抱膝面壁坐下,拒绝再看他。   “沙华君,谢谢你来牢房看我。好走,不送。”   沙华居然会编造前辈们的坏话,这一点宫粉绝对不能容忍。   见宫粉决意不肯跟自己走,沙华无奈地叹息一声,独自离开。   终于到了第二次开堂,虽言邪不压正,宫粉的心还是有几分忐忑。   “大胆宫粉,身为州府总督却毒害子民,品行败坏,你可认罪?”   宫粉“有罪”似是板上钉钉的事实,松树妖持寒懒得跟她废话,上来便喝问道。   身后传来围观妖精们幸灾乐祸的的窃窃私语声。   宫粉屈辱地抬起头,扫视着台上台下的妖精们,迎上他们审判的目光,满心地委屈。   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?   “我没罪。我没有毒害绿萼姐姐。”   宫粉只能笨拙地重复这两句。这件事来的蹊跷,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自己,她还未反应过来,就已身陷囹圄。   “呵!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。” 在持寒的示意下,剑兰妖呈上了一本颇有年代感的古籍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宫粉疑问道。   “是什么,你会不知道?”临寒讽刺地笑,举起书本朗声道:“大家看,这就是昨日从古籍善本阅览室清查出来的证据——《花药宝鉴》,里边详细记载着竹髓丹和莨菪片混合制毒的方法。证据确凿,你还想狡辩?”   “我从未见过这本书,更没有翻看其中内容!”宫粉着急地说。   持寒似笑非笑地捻着胡须,似乎在看一只被线拴住正在垂死挣扎的蚂蚱。   宫粉的头脑嗡嗡作响,只觉天晕地旋,慌乱中突然想起了什么,默念几遍“爸爸妈妈”,渐渐镇定下来。   是的,“爸爸妈妈”,便是宫粉为自己设置的渡厄魔咒。花妖没有父母,她唯有做自己的后盾。   “回前辈,即便阅览室内有这本书,也不能说明我看过。那日我只是进去坐了一会,趴着睡了一小觉,从头至尾没有见过这本书。”   宫粉恢复理智,抓住了其中的漏洞。   “死到临头了还想狡辩。听好了!这古籍善本阅览室里都是年头已久的书籍,访客鲜少,因而地上、书架上积了不少灰尘。从门口到所在书架只有你一个的脚印。铁证如山,你还有何话可说?”   “这……对了,那日我想查阅黄风怪的信息,翻过一排书架,会不会是那个时候碰巧经过了这本药书所在的书架,留下了脚印?”   “好个‘碰巧’!或许你就是这样碰巧把莨菪片放进了绿萼的药里。”持寒带着玩味的笑。   宫粉心里咯噔一下。确实,“碰巧”的说法不足为信。会不会是毒害绿萼的罪魁祸首构陷自己呢?   可是,根本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,甚至并无证据说明其存在。   持寒等巴不得快点将自己问罪,定不会听凭自己的猜测就去细细查证。宫粉求助似地看向修玉。   只见修玉叹了口气,失望低落地说:“唉!宫粉,错了就是错了。和同辈有了不睦实属正常,或许你是一时积愤,又不知轻重,才做了错事。”   宫粉不可置信地盯着修玉。昨天亲切温暖的话音犹在耳畔,为何今日变得额外的冰冷刺骨?   那疏荡前辈如何作想?宫粉不敢侧过脸去看疏荡的表情,只在心里祈祷——愿他能相信自己。   “持寒前辈,宫粉是我的学生。如今做了错事,也是我未尽师责之故。请前辈念在其年幼无知,从轻发落。”疏荡此言一出,更加坐实了宫粉的罪名。   宫粉的心,如坠冰窟。      ☆、第五十二章 清舞出关   “不,我没有!疏荡前辈,修玉前辈,我没有做过!我没有,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?”   宫粉向着疏荡的方向膝行上前, 泪水汹涌,哭声撕心裂肺。   维持秩序的妖精衙役拦住了宫粉的去路,佩刀狠狠地撞在宫粉胸口。宫粉摔在地上,嘴角流出血来。   沁蕊跑来,用锦帕给宫粉擦去血泪,哽咽着道:“宫粉,算表姐求你,不要再犟了,认罪好不好?我们都会为你求情的。”   呵,连梅表姐都不相信自己!宫粉不怒反笑,跌跌撞撞地站起身。   “我没做过,为什么要认罪?”   “大胆!”持寒一拍惊堂木,衙役们复押着宫粉跪下去。“真是不知死活,毫无悔意!”   修玉连忙道:“前辈,宫粉她年龄小,性子执拗,可否给晚辈一天时间,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,也是功德一件。”   修玉的声音听来卑微,看向持寒的眼神却充满警告,似乎在提醒他记住和自己的交易。   “哼!念你年纪尚幼,姑且给你一天时间。宫粉,你就在狱中静思己过。倘若明天还执迷不悟,我只能禀报百花仙子,将你严惩不贷。若是你知错认罪,我便向百花仙子求情,给你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。”   这话听来便是在诱导宫粉认罪了。不认,便是死罪。认了,或许还能活命。   衙役欲押着宫粉回花牢,却被宫粉用力挣脱。只见她娇小的身板站得笔直,直视高台上的持寒一字一句道:“不必了!即便到了明天,我还是这句话——我没有做过,绝不认罪。”   她就是这般倔强执拗,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臭脾气!修玉心疼地看着宫粉,挥手示意衙役快将宫粉带下堂去。   饶是如此,已有一些胆大的小妖们碎碎私语,道前辈们公然偏袒宫粉,妖证物证俱在,原该将她妖身打散以儆效尤云云。   一道空灵婉转的女声在背后响起,风风韵韵,娓娓动听。   “十年不出门,这世道竟变得连我都看不懂了。”   堂内瞬间哑然无声,众妖精齐齐回头看向门外,只见一位丰神绰约的女子袅袅婷婷而至。   古人有云:腮凝新荔,鼻腻鹅脂,唇如激丹,齿如含贝,俊眼修眉,顾盼神飞。然诸般形容皆不足道其一二。   小妖们窃窃私语,皆惊叹于女子的美貌,只不知她是何许人物。   “原来是荷花仙子大驾光临,失敬失敬。”持寒嘴上如此说,却半分没有“失敬”的神情,懒懒地靠在椅背上,手都懒得抬。   “持寒君客气了!我已经不是仙子,称呼我一声荷姬便是。”   原来是荷花仙子!宫粉呆呆地看着清舞,一瞬间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。   怪不得凌洢帝姬说她“自以为是天界最美的仙子”。可难道不是么?天下真的会有比她更美的女子吗?   持寒笑道:“那我便尊敬不如从命了。荷姬,听说你已闭关十年,怎的今日贵步临贱地?”   “闭关久了,出来看看。见此处热闹,便不请自来。持寒君不会不欢迎我吧?”  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。到底是百花仙子的亲妹妹,不能不给她一分面子。   “怎么会?今晚在我松府开一桌宴席,为你庆祝出关。这里没什么好看的,不如移步花园,赏赏春光。”   虽不喜清荇清舞这对姐妹,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。好在今日这案子审理的颇为顺利,持寒心情甚好。   “等等,花花草草稍后看不迟。我倒对你们正在做的事更感兴趣。”清舞却不买账。   “哦,你来的不巧,这案子已经审理完,大家就要散了。”持寒敷衍道。   “百花州百年都没出过什么大案,今天居然被我撞上,可见是天意。这个小可怜哭得我心都疼了,不知她犯了什么罪?”   清舞从容地走上主席台,在持寒旁边的椅子上坐下。周身的气度令小妖们折服,觉得她天生就该坐在正位上发号施令。   给两分颜色就敢开染坊!持寒有些动怒,他可不怕这只堕妖的荷花妖。   “百花仙子将此案交由我负责。今日已经退堂,无须再议。”持寒不悦道。   清舞只定定地看着宫粉,一言不发。   宫粉醒悟过来,登时跪下向清舞道:“荷花前辈明鉴,我是被冤枉的。我没有毒害绿萼姐姐,我绝不认罪!”   “哦?持寒君,你听见没有?这小妖说她不认罪呢!这也算结案?”   清舞这话倒有几分挑衅意味,然而临寒才不会中了她的激将法。想当初清舞可是天上的二品女官,协助百花仙子将花神们收服地服服帖帖,绝不能轻视。   临寒遂道:“这小妖嘴巴硬,不知悔改。大喊大叫恐扰了荷花你的清净,脏了你的耳朵。左右,速速将宫粉带下去!”   清舞侧头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坐在持寒另一侧的仙吏,不怒自威。   那仙吏战战栗栗地从椅子上滚下来,扶了扶头冠,向持寒道:“荷花姑姑既觉得此案有疑端,松长老又何必坚持?不如就让姑姑来审,若是有误会解开便是。”   仙吏见持寒面带不虞,复又开口:“左右此案终将报于百花仙子定夺,若是现今不审明白,闹到百花仙子那里去,面上终究不好看。”   那百花在位一日,松族就要低头一日,真憋屈!持寒重重地将广袖往后一甩,哼了一声道:“审吧审吧!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花来。”   终于搞定了两位太祖爷,小仙吏擦了擦头上的汗,向清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。   这年头,吃口皇粮不容易啊!小仙吏早已被持寒等收买,在断案时从不开口,存在感几乎为零。   本以为拿着持寒给的判决书回天庭复命即可,没想到杀出清舞这个程咬金。到底是曾经的主子,恩威还在,哪敢得罪?      ☆、第五十三章 关键证据   “我有一个不情之请。我在问话时,不喜声音嘈杂,问到谁就由谁回答,无关的妖精不要插话,你们可听清楚了?”   清舞这话虽是对着围观的众妖精所说,实则是说与持寒听,让他不要在她断案时横加干涉。   名为请求,语气中无处不透着倨傲。   持寒怒极挥袖而去。   清舞轻轻勾了一下嘴角。那一瞬间,举世无双的风华让所有的小花妖都黯然失色。   “好了,总算清净了。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,哪只小妖来给我讲一讲?”   清舞气定神闲地听完了朱砂洒金的证词,颀长纤细的食指从眉心轻轻抚过,嘴角挂着了然的笑意,轻启朱唇道:“如此说来,动机有了,证据充分,凶手必是宫粉无疑了。”   朱砂连忙道:“是的,荷花前辈。除了她还会有谁?松前辈原没判错。”   “不过,”清舞话锋一转,“判案不能只听一面之词,我倒想听听宫粉怎么说。宫粉,你是否对绿萼怀恨在心?”   “没有!前辈明鉴,绿萼姐姐虽然和我曾有过争执,但也只是姐妹间小打小闹,我们早就和解了。”   朱砂抢言:“前辈别信她的话。说不定她就是嫉妒绿萼姐姐的美貌,嫉妒修玉前辈送给绿萼姐姐这么珍贵的丹药也未可知。”   “不,不!”宫粉瞥一眼修玉,还是决定说出实情,“其实竹髓丹是修玉前辈看见我为绿萼姐姐渡气伤了身子,赠与我的。后来我见姐姐病重于心不忍,才将丹药放在姐姐的药里。”   众妖都转向修玉。   修玉淡淡道:“属实。”   “即便如此,”清舞不置可否,接着问道:“你是否在教学楼避难时误闯了古籍阅览室,看到了毒药的配方?那里可只发现了你的脚印。”   “我那日起的早,的确独自进入了阅览室,翻看了一些书籍,许是那时留下了脚印,但确实未看过这本书。”   “前辈,她撒谎!”朱砂叫道,被清舞瞪了一眼,才悻悻地住了嘴。   清舞继续推理:“你知道竹髓丹和莨菪片可制毒后,忆起和绿萼的不快,萌生歹意,炼制了毒药,和往常一样放在绿萼的药里。是或不是?”   “不是。而且,”宫粉似落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般挣扎,“前辈,我怎么会有莨菪片呢?”   清舞右手撑在椅靠上,托着下颌附和道:“是呀!寻常小妖不会有这种药材。”   洒金见清舞似有偏向宫粉之意,冒着冒犯清舞的危险,急忙道:“回前辈。那日宫粉领旨将胡杨幡发放给大家。那些迎亲去的前辈不在,她便自己前去将胡杨幡挂在各位前辈家门前。想必就是那时,她进入新桓前辈家中窃取了莨菪片。”   清舞点点头,道:“原来如此,不错不错。你说的很生动,倒似亲眼看见了一般。嗯,是只聪明的小妖。”   受了清舞的赞赏,洒金面露得意之色,忍不住道:“而且,竹髓丹一向由宫粉亲自保管,每日她会带来一颗,舂在药里。”   “哦?竹髓丹可直接服用,为何多此一举?”清舞问。   洒金似未料到清舞会在这件事上发问,有些发愣。朱砂的脸却难为情地红了。   其实,这是个乌龙。   第一次宫粉不欲让她们知道竹髓丹的事,才偷偷研磨进药里。谁知第二天宫粉拿了丹去,洒金便一把接过去,不由分说地舂起药来。   此后,这便形成了惯例,好似竹髓丹本就该如此食用。   “那个,前辈,晚辈们无知,不知道竹髓丹是直接吃的……”   洒金略有些底气不足,声音越来越低。   “哈哈哈……你这小妖真是有趣!别害怕,好孩子,到姑姑面前来吧!”   清舞微笑着伸出纤纤玉指,目光充满着鼓舞。   终于,第一次,有前辈注意到自己、夸奖自己、认可自己,洒金深吸一口气,将心中的激动压制住,起身走到清舞身边。   就在此时,敏感的洒金觉察到清舞无意识地微皱眉头,拿起手帕轻点鼻翼,眼神却始终注视着台下的宫粉,已然全心都扑在审案上的模样。   难道是自己身上有什么气味熏着荷花姬了?洒金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,并没发觉异味。   清舞高声道:“宫粉,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么?你口口声声道自己是冤枉的,那依你说,下毒者是谁?”   “这……”宫粉回答不出。   不是没有思考过,究竟是谁要毒害绿萼而又陷害自己。可是知道绿萼服用竹髓丹的只有她们花梅四姐妹。难道……宫粉不敢再想下去。   不,不,一定是一个隐藏在阴影里的黑手。可是,谁与她们有如此深仇大恨下此毒手呢?   “前辈,我不知是谁给绿萼姐姐下毒,但是我绝对没有做过。”宫粉将背脊挺得笔直,好像这般便能使得这苍白无力的证词添上几分分量。   “唉!果然嘴硬呢!”清舞微微摇头。   这时,北风神突然从殿外闯进来,直奔清舞,与她耳语几句,又拿出一封手札。   清舞看着手札,胸有成竹地笑了,曜黑的眸似射出无限光芒,绚烂夺目,令小妖们目眩神迷。   洒金紧张地瞥着清舞的神情,不知她手上所书为何,会不会给案情带来转机。   清舞转向新桓,问道:“新桓,你出生植医世家,怎不知竹髓丹和莨菪片所制毒药有一个特性?若不是药王菩萨指引,差点遗漏了关键证据。”   小妖们皆不明白清舞言下之意,只顾着兴致盎然地看戏,唯有一只小妖不自觉捏紧了手指。   新桓抚着髯髯长须,丝毫不在意清舞的责问,镇定自若地答道:“姑姑所言,是指接触毒药者也会被侵蚀吧?周身散发出一种臭味,初时淡不可闻,逐日愈来愈浓,最终臭气熏天。”   “不错!和药王菩萨所书别无二致。你既知道,怎么不早说出来,令宫粉蒙冤?”   “请问姑姑,药王菩萨是否还提到其破解之法?”新桓不疾不徐地反问道。   “你是说……可是,破解之法并不在这本古籍之中,宫粉是不可能得知的。”   “启禀姑姑,宫粉昨日去了河伯府赴宴,无意中碰巧解了这毒性也不足为奇。是以,她身上并无怪味。这一条不足以作为证据,晚辈也就并未刻意提出。”   “如此说来也有道理。宫粉,你好自为之吧!”   洒金疑惑不定地仔细听着清舞和新桓的对话,生怕漏掉一个字。只是他们说话遮遮掩掩,听完也不甚明了。   她定然已经被侵蚀了,所以刚才荷花前辈闻到了这股异味。可是这破解之法究竟如何?      ☆、第五十四章 荷忆往昔   宫粉被带回了花牢,小妖们也都散了。清舞揉着太阳穴,似乎有些疲乏,一回头瞥见侍立在侧的洒金。   “咦?小丫头,你怎么还没回去?”   洒金等到这个空当,见清舞询问,急忙跪下求道:“前辈救命!晚辈为绿萼姐姐舂药时,也可能接触到了毒药。晚辈觉得自己身上现在就有臭味了。”   “有吗?我没闻到呀!不过你不必焦心,只消去河伯府随便找处水源,用活水洗濯双手,毒性便解了。”   原来如此。若是宫粉昨日不曾去河伯府,那她不就可以借此脱罪了么?好险!   “只是,只是晚辈地位低下,恐进不去河伯府……”洒金可怜兮兮道。   “如此,这等小事也不必麻烦河伯。百花州西北角处有一口井,是离河伯府最近的活水源头。你去那里也是一样。”   “多谢前辈!多谢前辈!”洒金连连磕头道谢,恨不得立刻飞过去——哪位少女能忍受自己身上有异味呢?   清舞似想起什么,补充道:“还有,那活水只能当场使用,若是搁置时间较久便失去效力。黄风怪在逃,你一个小妖出门不安全。我让北风陪你去吧!”   众妖尊崇的北风神,到了清舞面前,就像个小跟班,可见荷花仙子虽堕妖,余威还在。   洒金想,承蒙荷花仙子看得上自己,今后必要讨得她欢心,谋个好前程。   这一场公案暂告一段落,偌大的房间只有清舞留在原地。她并不着急回府,走进古籍阅览室—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   闭关十年,与世无争。北风带来百花仙子的密信,清舞不看;北风传来百花仙子的请求,清舞不听。   她只愿,不要再因自己的过错,罔害生灵。   这一次,若不是北风告诉她黄风兄弟逃脱,清舞断然不肯再插手外界之事。   她曾亲眼目睹当年风沙肆虐的惨状,深知这场劫难的严重性。为了天下苍生,她不能视而不顾。   而且,一千五百年前,仙界征战风沙兄弟的战役,是卡在清舞喉头的一根刺,她一刻也不曾忘记。   正是由于在此战中出色的表现,姐姐清荇被玉帝钦赐百花仙子的头衔。这一战可谓成就了她们姐妹,然而清舞却始终心存愧疚。   正邪不两立,她做的没错。可是,如果时间能重来,真希望是凭借真本事打败风沙二怪,而不是……   十年闭关,清舞每日做的,唯有查阅府中藏书,苦苦思索锁风沙阵法。无数次的实验,她心里已有了答案。   只是,她还须查阅古籍,确认一些事项,以保万无一失。毕竟,和风沙的对决是生与死的对决,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。   直到华灯初上,清舞活动下酸痛的手臂,打道回府,却不料在府门前见到一位旧友。   “数百年不见,帝姬出落得愈发倾国倾城。听闻前日大喜,未能亲去道喜,我……”   清舞有些激动,毕竟当年她是将凌洢当亲妹妹待的。   “哼!少假惺惺了!你以为我还会被你这副伪善的样子欺骗吗?”凌洢不耐烦地打断清舞的寒暄。   是的,时移世易,怎么忘了呢?当年的亲密,早就不在了呀!   清舞的眼神黯淡下来,嘴角挂着落寞的笑,换上冷淡的语气:“不知帝姬来所为何事?”   “哈,没什么特别之事。不过是听说昔日高贵的荷花仙子被贬到此处,好奇来看看。”   凌洢故意用挑衅的眼光从上到下扫视着清舞,发出一声嗤笑。   即便成了亲,还是像个孩子,清舞心里如此想,心里涌上一丝柔情,面上依然冷淡。“既然如此,看完我便失陪了,不送。”   “慢着!你,你还是那么盛气凌人!” 未料到清舞如此镇定,本打算对她冷嘲热讽一番,凌洢倒先乱了阵脚。 “你不是瞧不起我们冰族吗?现在你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妖精,这就是报应。”   清舞自不去管她,越过她便欲进入府门。   凌洢愈发生气,叫道:“你背叛了王兄,还害死凛凛姬。做过那么多恶毒的事,难道你的良心不会痛吗?”   清舞不答,依然往前走。凌洢伸手拦住清舞,跨站在门槛上。   “你知不知道,王兄现在对你还恋恋不忘?凭什么,凭什么凛凛姬死了、王兄心碎了,只有你,只有你还活得好好的!”   只有自己——还活得好好的吗?清舞嘴角浮上自嘲的笑。   距离那时已经过了三百年了呢!彼时的情景有时清晰——连他宠溺的一声轻叹都似在耳边缭绕,有时模糊——模糊到再也拼凑不出他完整的相貌。   刻意的遗忘,以为忘记就不会再泛起无谓的希望,就不会撩动寂寂的心弦,就不会在午夜梦回时——再次哭醒。   与冰国太子凌悟初次相遇,是在四百年前千里冰封的冬日。   清舞奉命追拿天界逃犯雪莲仙子,追至冰雪国境内,在白雪皑皑的苍茫大地上,迷了路。   突然,数百箭矢拖着凄厉的长音滑过长空,向清舞等袭来,被清舞一一击落。好险!   “好身手!不知阁下哪位?何故闯入我冰雪国?”山顶上出现了一队守将,为首的男子高声问。   这或许就是民间小说里常写的“不打不相识”,不知是否能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”。   那守将协助清舞抓住雪莲仙子,清舞便要回天宫复命了。   “你……我们还可以再见吗?” 男子问,腮边突然染上一抹可疑的红晕。   “或许吧!”清舞搪塞道。   “那,就说定了。我会去找你的。”男子笃定地说。   清舞点点头,却觉得这机会很渺茫。除非接到特殊任务,她不能进入冰国境内。从此一在天之涯,一在冰之角。   他真的没有撒谎。过了小半年,王母生日会,清舞果然又见到了他。   彼时他脱去守将的戎装,换上了太子衣冠,面如冠玉,目似星辰,引得一众小仙姬频频侧目。   然而凌悟目不斜视,端的是一位冰山王子。只有在见到清舞时,这座冰山终于融化了。      ☆、第五十五章 冰荷恋歌   清舞有些茫然。她从未考虑过感情一事。身为百花仙子的副官,她一心一意地为姐姐分担重任,无暇旁顾。   凌悟温暖爱意的眼神、小仙姬们嫉妒的表情,她只能装作没看见。直到那个小侍女送来凌悟的亲笔信,清舞才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。   清舞用发抖的指尖接过信,瞥一眼小侍女的神情,生怕自己因此事被轻视了去。   小侍女灿然一笑,融化了清舞所有的防备。   那眸子调皮里带着天真,清纯的如一块冰晶。她长得真好看,比这天庭的仙子们都好看,若是再长些年岁定会比清舞还要美上三分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回仙子,我叫凛凛姬,是凌悟殿下的侍女。”   清舞去赴了约,仿若是前世欠下的约定,注定了今生偿还。   他们并不相熟,却似乎相知了大半生,不必花前月下说着喁喁情语,沉默看花便兀自美好。   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?   凌悟此番上天庭,不仅是为王母贺寿,也是为拜文曲星为师,学些治国安邦的道理。   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若非如此,他怎能与天庭频繁往来,更没有机会再见清舞。   一百年悄无声息地流逝了。岁月静好,概莫若是。   或许是源于女子的羞涩,或许是觉得时日未到,清舞不曾向百花仙子提起凌悟。   若不是侍女持霜告密,百花仙子还被蒙在鼓里。她震怒了——清舞竟然瞒了她一百年!好你个凌悟,在眼皮子底下拐走仙界二品女官,痴心妄想!   “为他们传信的是谁?”   “是冰国太子的贴身侍婢,名叫凛凛姬。”持霜急切地答道。   持霜是新近提拔上来的小宫女,野心极大。眼看着清舞那里油盐不进,难获赏识,她便决心抱最粗的大树,一心只讨好百花仙子。   百花仙子思忖再三,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,似想到了一个好主意。向持霜勾了勾手指,示意她附耳过来,轻声道:“丫头,想不想一飞冲天?”   一月后,百花仙子举行赏花宴,邀请了天宫诸位有品级的神仙,以及在天庭求学的凌悟太子。   凌悟拿着请柬,喜滋滋地说:“清舞,这次你可不能拦着我拜见姐姐了。而且,师傅说我的学业已经完成,让我回王宫历练。我想,就借这次机会,向姐姐说明,求娶你做我的王妃,可好?”   清舞将脸埋在凌悟的臂弯,羞涩道:“不行,别太着急,会吓着姐姐的。”   凌悟将清舞的手握在手心,笑道:“好,依你!这一次先给姐姐留下好印象,等我回王宫,让父王派了求亲使,再郑重来求亲。”   一转眼便到了赏花宴,清舞远远地看见了凌悟,会心一笑,却避嫌似地不走到他身边去。   百花仙子向清舞招手,道:“阿舞,南极仙翁今日有事,顾不得来赏花。你带两个仙童,把这几盆新开的茉莉送到他府上去吧!”   清舞应允了,临行前回首遥望着凌悟,见他正和北斗星君寒暄,心里无端地飘过一丝不祥之感,好似这一眼便是诀别。   清舞使劲摇摇头,似乎想将这种念头从脑海中摇出去,暗笑自己太过紧张。   清舞回来时,已酒过三巡,酒量差的仙官们已经打道回府,仍不乏有些兴致高昂的仙官与花仙子在花丛中载歌载舞,凌悟不在席间。   凛凛姬却跪坐在东方青帝之子衍木灵身边,神情恹恹地斟酒,看见清舞好似找到了救星,投来求救式的一瞥。   清舞便去向衍木灵行礼,照例寒暄几句,不动声色地挥手让凛凛姬退下,自己亲向衍木灵斟酒,待做完这一套,再由一位小仙娥补上凛凛姬的位置。   衍木灵虽发现了清舞的把戏,却也不好当场发作。   清舞带着凛凛姬走到花园僻静角落,急忙问:“怎么由你来伺候青帝之子?凌悟去哪儿了?”   凛凛姬也是一头雾水,迷茫地答道:“我也不明白。殿下他去向百花仙子敬酒,然后就没回来。百花仙子的女官和我说,今天来的贵客太多,人手不够,让我暂时去为一位尊客斟酒,我便去了。”   这事确实蹊跷,清舞也猜不透,找遍了花园,都没看见凌悟的身影。   突然听见内室传来一声惊呼,清舞连忙赶过去。然而入目的那个场景,清舞此生再难忘记。   百花仙子也闻声而至,立刻喝到:“大胆冰雪太子,竟然欺侮我的侍婢!我看你酒醉,好心让持霜扶你来休息。没想到,你,你竟然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!”   凌悟扶着头,只觉得脑袋疼的要炸开,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何事。忠心的凛凛姬奔过去,将掉落在地的衣衫给主子披上。   “你,你们……”清舞的目光从凌悟转到持霜,再转到百花仙子,泪水夺目而出,她再也忍不住,跑了出去。   “清舞,我……”凌悟便欲起身去追,却被百花仙子拦下。   “凌悟太子,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,持霜怎么办?”   凌悟突然醒悟到自己被暗算了,否则他怎会好端端地失去了知觉,发生了这般龌龊之事?可是,是谁暗算自己,这个叫持霜的小仙娥,还是——百花仙子?   “太子殿下不必为难,是持霜该死,持霜愿以死谢罪。”持霜哭得梨花带雨,拔掉金钗便欲刺向心口。   “住手!”饱含威严的声音。   凌悟身躯一震,百花竟然请了玉帝过来,是不想将此事善了,非要弄到神尽皆知吗?   之后的话,凌悟已听得不甚清晰,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个玩偶,随便怎么被摆布,难道反抗有用吗?   玉帝将持霜赐予凌悟作侧妃,婚礼三日后于天宫举行。不过是个侧妃,无关大碍,全了冰雪国和百花仙子的脸面,总算将此事善了。   然而凌悟和百花仙子都知道,他和清舞再无可能了。那么清高孤傲的清舞,是不会忍受这等羞辱的。   凌悟想不通,百花仙子为何要狠心拆散他与清舞,甚至用上如此卑劣的手段。   然而清舞,却明白了。      ☆、第五十六章 堕妖缘起   “姐姐,即便我不在你身边,依然会为你守住百花仙子的地位,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?”清舞听见百花的脚步,依然抱膝坐着,将头埋在膝盖间,不肯看她。   “阿舞,不是这样的。你听我说,那凌悟只是下界的一个皇子,他根本配不上你……”百花狡辩道。   “够了!现在只有我们俩,你还不肯说实话么?”清舞打断百花,她再也无法忍受姐妹间的欺骗和背叛。   那时,看见凌悟和持霜躺在一起,清舞便回过头冷冷地看了百花一眼,就这一眼便让百花不寒而栗。   百花知道清舞聪慧胜过自己百倍,她定能看破这其中的诡计,谎言只会被拆穿,不如承认了,用姐妹之情打动她。   “对,是我自私!我想将你留在身边,我自知没有你便坐不稳这个位置。可是,我没有不相信你。就是因为太信任你,对你所做的一切都不管不问,才让你瞒了我一百年!”   清舞无言,百花接着道:“阿舞,你说过的,一定不会抛下姐姐,再不会被仙娥们轻视欺侮,你都忘了吗?天庭的好儿郎那么多,为什么偏偏挑中了凌悟?你若跟着他去了下界,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天庭一次,你不要姐姐了吗?”   “不要说了。”   和凌悟一百年的爱情,如何敌得过和姐姐互相扶持两千年的亲情?在清舞的心中,没有谁能超越姐姐的地位。“我不会和凌悟走,也不会嫁给任何一位仙君,你放心了?”   “阿舞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姐姐希望你能够幸福。”   “罢了!这些事不消再提。但是,凌悟是无辜的。以后,不许再算计他。否则,别怪我翻脸!”最后的话颇有些狠厉的味道。   百花仙子唯唯诺诺地答应着,心里却犯了嘀咕——凛凛姬的事情若是被清舞知道了,怕是又捅了一个大篓子。   当初让凛凛姬为青帝之子衍木灵斟酒,一来是为了支开她从而构陷凌悟;二来衍木灵素来风流,这丫头生的国色天香,不如送给他,作个免费的顺水人情;三来凛凛姬是凌悟和清舞的红娘,若不惩治了她,难消心头只恨。   百花仙子哪里会想到这一石三鸟的“高招”,已种下恶之花,不久后就会结出恶之果。   清舞将自己关在房内,闭门谢客。没想到第一个求见的竟然是凌洢帝姬。   也对,王兄在天庭成亲,王妹自然要到场的。   这一百年来,凌洢帝姬间歇来过几次天庭,有时是带了冰雪国特产孝敬王母,有时作为特使参加宴会。顺道便去看望王兄凌悟。   凌悟只有这一个妹妹,也不避着她,大大方方将清舞介绍给凌洢认识。   爱屋及乌,清舞也是打心眼里喜欢凌洢妹妹。   凌洢心里早已拿清舞当王嫂看待。   听到王兄要成亲的消息时,凌洢以为凌悟和清舞终于修成正果,激动地流下了眼泪。顿时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,在冰雪王国漫天飞舞。   “什么?你说新娘是谁,什么霜,那是谁?”   纷飞的大雪,突然停止。   脾气火爆的凌洢等不及整理行装,立时出发前往天庭。   “清舞姐姐,你出来呀!到底是怎么回事?我问王兄,他不肯说,我从来没见他这个样子。你快开门呀!”凌洢拍打着门,高声叫着。因她是帝姬,小仙娥便不好上前制止。   再这么嚷下去,好事的仙娥们不定怎么揣测,清舞无奈打开了门。   “帝姬安好!郎情妾意,玉帝赐婚,没什么好说的。”   “可是清舞姐姐你……”   “我自然是衷心地祝福太子殿下和持霜侧妃。婚礼还有些事宜需要筹备,帝姬若无事的话,我便告辞了。”   凌洢愣住了,越发地看不透。对这桩婚事,王兄和清舞姐姐都这般冷静。不,与其说是冷静,不如说是冷淡。   凌洢走后,凛凛姬前来求见。   凛凛姬依旧是来送信的——亥时凌悟会在偏殿等着清舞。   去,还是不去?   也罢,前尘往事必须断个干净,不如一次说清楚。   亥时清舞进了偏殿,她告诉自己,必须要勇敢地进去,斩钉截铁地告诉凌悟——他们已经结束了,从此以后,山水不相逢。   门轴转动发出吱呀的声音,在这寂寂无声的大殿中听来甚是刺耳。   清舞还未适应殿内昏暗的光线,眼前依稀影影绰绰。那是?   清舞蓦地吸了一口冷气,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。她还来不及退出去,一道身影尖叫着跳起来向外跑去,差点撞倒了她。   门缝里斜入的光打在那个身影脸上,似乎是——凛凛姬?   凛凛姬一边尖叫着,一边发疯似地横冲直撞。   另一个身影从容站起,漫不经心地敛了敛右衽。   清舞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是谁,她已感受到泰山一般的气场压面而来。   “今日之事,若是泄露出去,你,还有清荇,一个也跑不了。还不去追!”   慵懒邪魅地说着充满威胁的话,因为他衍木灵自是有这一份神力。   东方青帝,上古五帝之一,为春之神及百花之神。衍木灵为青帝之子,继承了青帝一半的法力,他常游走于东方大陆与天庭之间,便是连玉帝也要给他几分面子。   捏死清舞,于衍木灵而言,不过像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。   直至天河弱水之畔,凛凛姬才停下脚步,与追来的清舞四目相对。   “凛凛姬,回来!不要做傻事!”清舞叫道。   “清舞,仗着殿下喜欢你,就可以肆意践踏他的一颗真心吗?你不喜欢他,直说便是,为何要陷害他,硬塞给他一位妃子?他是我们冰雪国最高贵的太子殿下,却要受你们这般折辱!我恨你!”   “凛凛姬,不是这样的。我没有,我没有……”清舞的委屈,能向谁诉说?   话音未落,清舞惊骇地盯着凛凛姬的手,只见她握着一只金钗,划破了自己的脸颊。   凛凛姬看向清舞的身后,露出苍凉而悲哀的笑容。太子殿下,奴婢一定要为您出了这口恶气!   “凛凛姬,你这是——”清舞的话还没问完,被凛凛姬突然高声打断。   “仙子,您放了奴婢吧!奴婢从未说过自己比您还貌美的话,求您,啊!”凛凛姬翻身掉入弱水河。   “凛凛姬!”   凌悟凌洢同时惊呼,他们用尽力气冲过来,眼睁睁看着凛凛姬被弱水河吞噬。   闻声而至的一众神仙们口口相传着清舞的恶行,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全貌,可是凛凛姬身前最后一句话就是铁证,十分之一的事实便足以对清舞定罪。   众目睽睽之下,清舞无法为自己辩驳。何况衍木灵在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,为了姐姐她只能一力担下所有的罪。   宫粉今日有口难言的情形,不就是清舞当年的翻版么?没想到刚出关便有这一出好戏看,这一回清舞再不会沉默。      ☆、第五十七章 恶之果,三百年成熟   三百年过去了,荷花仙子因嫉妒而推美貌小侍女入弱水之事,早已不再被提起。   并非是由于神仙们活得太久而健忘,而是事不关己,不痛不痒。初时还津津乐道,待五湖四海都传遍后,就连作为下酒菜都嫌寡淡无味。   只有那当事者时间的齿轮永远卡在这一刻,自此之后,无爱无喜。   凌悟回到冰雪国继续做他的太子,却面如冰霜,再也不会笑了。只怕那宫殿千年不化的冰柱也不会比他的心更寒。   一心飞上枝头的持霜如愿当上了太子侧妃。原以为一尝夙愿,她会开心、会满足、会做梦都要笑醒。然而于漫漫长夜无尽的等待里,她终于知道,心里的空虚是永远填不满的。   为了让凌悟对清舞死心,持霜唆使凛凛姬报复清舞——模仿凌悟的口吻给清舞送信,假装被清舞毁容、推下弱水。她的奸计成功了。   可是为什么她的夫君心里依然没有她?为什么三百年来她只能孤衾独拥?为什么凌悟宁可给她太子妃的正位,也不愿给她一个孩子?   持霜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尊荣,可除此之外,她一无所有。   好恨!恨无情无义的夫君凌悟,更恨那个夺去凌悟真心的清舞,还有将自己作为棋子陷害凌悟的清荇。   无才无德的清荇凭什么坐上百花仙子之位?她若不是身居高位,又怎能轻而易举决定自己的命运?   “不行,如果我注定落在深渊,也要拉下你们姐妹来作陪!”持霜发了狠,定要清荇清舞付出十倍的代价。   若论花木统帅,叔叔齐峰仙人不是比她清荇资历更老、威望更高?   持霜去天庭为齐峰仙人贺寿之时,打探过他的口风,眼见齐峰仙人有几分心动。   下界的花树妖精,可交由兄长持寒去游说。再加上她冰雪太子妃的身份,就不信不能将清荇拉下马。   那么,被持霜恨得牙痒痒的清荇呢?她这三百年过得如何?   失去了最得力的助手,失去了唯一真心劝诫自己的妹妹,百花仙子清荇没了约束,过得恣意任性却又浑浑噩噩,半夜惊醒时有些心慌慌。   遇到棘手问题时,清荇总会派心腹北风神去问清舞的意见。但是清舞如今只是个妖精,再插手仙界政务终究不合法度,只得遮遮掩掩,生怕落人耳目,好在没出过什么岔子。   然而,十年前,清舞因误杀了一名人类女孩受天谴,被清荇偷天换日转嫁给了小菱,才保住了清舞的性命。   谁知清舞不仅不知感恩,反而和清荇闹翻了。从此之后清舞闭关不出,再不肯为清荇出谋划策。这世间的一切是是非非,她再也不愿沾染。   清荇愈发的孤独。她终于察觉到高处不胜寒的意味来了。破格提拔一批小妖的主意,便是她自己想出来的。若是清舞还在身边,定会将这个馊主意扼杀在萌芽阶段。   此时清荇的身边,几乎已被持霜架空,还会有谁去劝阻她呢?持霜巴不得清荇多出些差错,越多越好。   三百年前的那个事件,当事者无一不在煎熬。   除了他们,还有一位旁观者从未忘记那一天的惨状,每每想起便愤恨地涕泗横流,胸口压抑着深沉的痛。这时,漫天飞卷的雪花将天地相连,连绵不绝。   凌洢帝姬自幼天真无虑,从来不知烦恼为何物。然而,就是那一日,她亲眼目睹了儿时玩伴凛凛姬的死亡,清舞的背叛,还有王兄的消沉。   一切都变了。她的世界,再也回不到从前了。   凌洢曾经无数次想过,如果再见到清舞,是骂她几句,还是抽她几鞭,抑或是面无表情地走过,只当从未和她相识。   终于她嫁到百花州,清舞也出了关。凌洢忍不住来见清舞,却又害怕和她重逢。   她口上讥讽清舞,心里却又盼着清舞辩驳。   然而清舞也变了,她从杀伐决断的二品女官,变成了一只沉默清冷的妖精。任凭凌洢怎样质问,清舞的面上波澜不惊。   凌洢在心里暗骂自己,为何还要心存侥幸盼着清舞是无辜的。   “呵呵,我真傻。我忘了你是没有心的,只会利用别人对你的好,转身便把他们踩在脚下。凛凛姬和王兄也不是第一次了。当年,你不就是这样利用黄风怪那个傻子么?把他迷得晕头转向,背叛他亲哥哥和你私奔,结果呢?他被打入了天牢。你这个大功臣为你姐姐捞了一个‘百花仙子’的头衔。”   最隐秘的痛被翻出,清舞的眉头突然凝重,她猛然挥落凌洢倚在门上的手臂,踉跄着冲进府门,迅速甩上门将凌洢关在外边。   凌洢愤然拍门,高声叫道:“你怕了吗?黄沙怪从天牢逃出来了,他一定会来找你报仇的。活该,报应不爽!”   骂了清舞一通,凌洢的心里并未更好受一些。她想为哥哥为凛凛姬出头,可是面对铁石心肠的清舞,她的言语又是那么苍白无力。   在门外傻站片刻,凌洢只觉得一阵心酸,反倒自己哭着跑开了。夏日微醺的荷塘,突然有片片雪花飘下。只在天空打转一圈,便化作雨水洒落。   门外再无声响,清舞终于放下防备,挨着门滑坐下去,却不知府外还有一双蓄满泪的眼睛注视着这扇门。   “报应,呵呵,是啊!都是报应。”清舞似在自言自语,又似在向苍天忏悔。“沙华,从我欺骗你的那一刻开始,就不配得到幸福。”   “不,清舞,我不相信她的话,你不会骗我的。你说,要和我去到天尽头。哥哥找不到,玉帝找不到,你姐姐找不到,只有我和你。我一直在等,等你赴约。”   沙华站在细密如织的雨里呢喃,任凭自己被最不喜欢的水打湿。不知是那一道厚厚的雨帘,还是眼眶里打转的泪,遮住了他的视线。   “你真傻。由日出等到日落,你该知道我是不会来了,为什么还不走?”清舞喃喃道,她的神情越发的悲悯而惭愧。“不,我就早就知道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。向玉帝迟报半天时间,不过是想糊弄自己的良心罢了。   “清舞,他们都说我傻,只有你说‘那不是傻,而是简单’。你知道我会用沙子搭建城堡和迷宫,你知道我背着哥哥养了很多小动物。你说这些都是我的优点,不许再说自己是傻子。”压抑了一千五百年的泪,终于落下来。“可是,我就是那个傻子。”      ☆、第五十八章 连环计   清舞扶着门框站起来,心情剧烈起伏后归于平静,脸上便呈现出一种勘破生死的淡漠。   “沙华,如果你来找我报仇,也挺好,我终于可以解脱了。但是你,你的愿望呢?不要因为我的过错而放弃吧!当初是我欺骗了你的真心,我没有福气和你远走。只希望你能找到真心相待的朋友……”   “清舞,当年你不愿意和我走,如今也是不愿再见到我吧?那么,就不必见了。”沙华自语道。不知道如何去责怪,更不忍心责怪,相见争如不见。   如果清舞知道此时沙华就在门外,如果她能当面向他解释清楚,是不是就能打开这一千五百年的心结?是不是,就不会再次陷入命运的漩涡?   然而沙华终究没有勇气上前一步,他向着紧闭的府门挥挥手,仿佛是对着一千五百年前的自己和清舞说再见,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。   当百花州花牢的门锁被再次打开,已是三日之后了。可怜的小梅妖宫粉,已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又待了三日。   牢门口站了一个修长的身影,逆着光宫粉看不清是谁。   “丫头,没事了,快出来吧!”   哦,是他。   “修玉前辈此番来,是要劝我认罪,还是给我定罪呢?”   宫粉的声音,从未有过的冷漠。   修玉知道她在怪自己,可是他不能解释,也无从解释。   “宫粉,荷花找到了证据,你无罪。快随我去大堂听审吧!”   宫粉的眼睛骤然亮起来,染上了希望的光芒。可是到了厅堂,看见堂下跪着的熟悉面孔,她的目光又瞬间黯淡下去。   持寒今日也在,脸色十分不好看,或许是坐在次座的缘故。清舞占了他的主位,接过主审官的职责——这一次名正言顺,是百花仙子亲笔任命的。   清舞不愧曾是天庭二品女官,举手投足自有一种威仪。   “怎么?抓个现行还不肯招么?”   跪着的少年倔强地昂着头颅,似乎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清白。   “晚辈不知道您的意思。晚辈路上口渴了,刚找处水源准备喝水,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天将给抓了。难道喝水也有罪么?”   “呵呵,你果然有几分小聪明。若是平日你四处游玩倒也说的过去。如今黄风怪出逃,百花州四处戒严,小妖们轻易不得外出。即便出行也是在城区有岗哨的地方。你却独自跑到荒郊野外,去做什么?”   “黄风怪去了何处,谁也不知道。难道因为潜在的危险辜负大好光阴不成?而且听说西北处有一株紫藤花已经开放了。我正好需要花汁染布料做衣裳,一时兴起便去喽!”   “哈哈哈!没想到你一个男儿郎喜欢做女红呢!”清舞笑道。   “男儿又如何?我做的衣裳连沁蕊老师都交口称赞。”苍耳不服气道。   清舞饶有兴趣地盯着苍耳,眸子里含着探究和欣赏。是个不错的后辈呢!聪慧、矫健、勤奋、反应快,只可惜心地不善、动机不纯,以致误了终身。   原本硬气不服输的苍耳,在对上清舞的眼睛时,不免有一丝慌乱。   “冒着生命危险去收集花汁,你真是被药理耽误的好裁缝啊!”清舞终于点破。   听到“药理”两字时,苍耳垂下眼睑,愤恨的神情一闪而过。   “哈哈哈!诸位或许听不明白,新桓你向大家解释吧!”清舞早已撒下鱼饵,此刻只等收网。   新桓遂越步而出,向一头雾水的围观妖精们道:“此前荷花姑姑托我设了一个局。故意透露接触竹髓丹和莨菪片所制毒药会散发臭味的消息,解法便是用河伯府泉眼水净手。那幕后的黑手闻之必然会去水源处,只需在那里布下暗哨,便可一举抓获。”   “哦——所以我去泉水边喝水,你们以为我是歹徒,便把我抓起来了。这是误会嘛!我怎么可能是谋害绿萼、嫁祸宫粉的凶手?”苍耳理直气壮地辩解道。   这小妖颇有几分胆识,还在嘴硬呢!清舞露出一丝狡诈的笑,就像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自己的陷阱。   “但是,这个消息是假的。泉水并不能解毒。”清舞悠悠道。   小妖们七嘴八舌谈论起来,不明白清舞的意思。洒金的脸突然变得煞白,方意识到自己是被荷花利用了。   苍耳心内暗道,荷花仙子果然有几分手段,做下这个局引自己自投罗网。此前听说时便有些怀疑,怎么家传医书上没有写,但是新桓前辈也如此说,只好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”。   特地等了三天才去洗手,原以为避过了风头,没想到还是被抓了。但只要打死不认,看她能如何。   “非但不能解毒,”清舞噗嗤一笑,接着道:“泉水会加重毒性,让接触过毒药的手变成彼岸花般的红色,煞是好看。”   什么?   “啊!”洒金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,果然看见掌纹已悄然呈现出绚丽的红色,此前竟然没有发现。   听到洒金惊呼,苍耳慌乱地举起手掌,目光几乎穿透掌心欲找到红色的痕迹。   没有,什么都没有……   苍耳似想到什么,猛然抬起头,看着清舞。清舞的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,看来格外的残忍。   “这才是个局……”苍耳恍然大悟。   都是假的,一切都是假的。泉眼活水和毒药没有半分关系,都是她编造出来引自己上钩的。   洒金这个笨蛋!她以为受到清舞赏识,看见清舞招手便乐呵呵跑过去,被清舞握住手时满心激动,却没想到便是在那时被凤仙花汁染上红色。   方才听到洒金的叫声,一时心急,来不及思索便看向手掌。这个动作已经出卖了自己。荷花仙子太厉害了,败在她的手下,苍耳心服口服。   “前辈,我招!”洒金突然高声道,“是我,都是我干的。我嫉妒宫粉和绿萼,所以对绿萼下了毒,诬陷宫粉。”   清舞扶额。唉!这些小妖真是不自量力,把大家伙都当傻子么?好吧,念在他们都是小孩子的份上,就陪他们玩一玩。      ☆、第五十九章 真相大白   清舞慵懒地靠在椅背上,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你是如何知道制毒方法的?”   “古籍阅览室宫粉能进,我也能进。无意中看到的。”   “可是里边只有宫粉的脚印啊!”清舞想,不妨趁机引导这小妖说出事实。嗯,有趣,有趣!   “宫粉的脚和我一样大,鞋子的样式也是一起选的。那不是宫粉的脚印,而是我后来故意踩上的。”   “你曾说,竹髓丹一向由宫粉亲自掌管,每日带来一颗。你是如何拿去制毒的?”   “这个简单,绿萼和朱砂对我都不设防,宫粉拿出竹髓丹后,我便接过来拿去舂药,借机藏起来,她们也没发现。等制成毒药后,我再放进去给绿萼服用。”   “原来是有内鬼,怪不得做的严丝合缝。”小妖们纷纷道。   清舞示意围观群众安静,继续问:“莨菪片何来?”   “新桓前辈迎亲去了,我潜进他的药房里拿的。”   “最后一个问题:苍耳可曾参与其中?不然他方才何以如此惊慌地看向手掌。”见洒金交代地七七八八,清舞准备收网。   “没有!皆晚辈所为,和他无关。或许他刚才是被晚辈的叫声吓着了吧!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掌也未可知。”  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!清舞向身边侍立的小仙子耳语几句,那仙子便悄悄拉了拉新桓的衣角,将清舞的安排告诉他。   “你既然说是你去偷的莨菪片,那咱们便一同去新桓的药房走一遭,你去把莨菪片拿出来吧!”清舞自然有办法让洒金的谎言不攻自破。   新桓的药房里有成百上千个药柜,玲琅满目的药名看得小妖眼花缭乱。   “你不是来过吗?快点拿呀!”清舞好整以暇地说。   “是来过,但是记不大清具体位置了,容晚辈想想。”洒金着急地额头出了汗,眼神片刻不停地在药名上扫过。“啊,找到了!”   清舞拿出那个抽屉里的草药,递至洒金面前道:“就是这个?你确定?”   “嗯!”好不容易找到,洒金舒了一口气,笃定地答道。   “那还真奇怪呢!这个是黄芪,和莨菪片长得完全不一样啊!”清舞浅笑道。   新桓向洒金道:“你们进来之前,我将莨菪片和黄芪调换了标牌,你却一口咬定那是莨菪片。这足以说明,你在说谎。”   “我,我认错了!当时我也很害怕,拿了就走,没来得及细看,所以记不清了。”洒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。   “算了吧,洒金。这都是命。”苍耳拿出手帕递给洒金,似看透了命运的不公,脸上挂着凉薄的笑。   苍耳看明白了,自己绝不是清舞的对手。他的那点小动作落在清舞眼里,还不知怎样的可笑呢?   那么,苍耳又为何费尽心思要致宫粉于死地呢?   话说承蒙百花仙子新政,咱们的苍耳小哥喜获妖身。他在祭祀宗祠时得到了本族的医书和历代先辈的札记。   原来苍耳一族,素来喜欢钻研医学,却因全株有毒为世人忌惮,甚至有苍耳一门精通毒理的流言四起。花妖们不明所以,对苍耳族心生恐惧,不免排挤,已有千年历史。   愤懑、不甘,苍耳发誓一定要改变外族对本族的看法。   他是百花州跑的最快的小妖,因为他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路途上。在妖精学院他刻苦勤奋,毕业考每门都是第一。课后零碎的时间全部用来自学医术。   然而这些努力有什么用?他几乎是透明的,不会有哪位前辈注意到他。   宫粉就不一样。她没有任何建树,仅凭运气当上了总督。论聪明、论才智、论勤奋,宫粉哪一点比得上自己?   前辈们的照顾,仙界的赏赐,所有的好处都给了宫粉。   好不甘心啊!苍耳在恨。   洒金也在恨。都是同一批成妖的花梅,绿萼光鲜夺目,宫粉官运亨通,就连普普通通的朱砂,也和绿萼亲密地像孪生姐妹。自己不过是一个可怜兮兮的跟屁虫罢了。她们什么时候拿自己当过姐妹,还假惺惺地说是“照顾”自己, 真是恶心!   当苍耳自愿给学业落后的洒金补课时,他们俩就像左手找到了右手,一拍即合。   洒金知道竹髓丹对身体好,便偷偷扣下一颗给苍耳吃。   苍耳立即想到家传医书的记载——竹髓丹和莨菪片可制毒,原文记录在古籍阅览室的《花药宝鉴》一书里。   这么难得的丹药,苍耳舍不得吃掉,决定留下来研究。   直到宫粉无意中踏入了古籍阅览室,苍耳突然意识到,一个绝佳的机会来了。   他能如此胆大妄为,因为他还有一个后盾——松树妖持寒。   苍耳早就看出来,疏荡修玉等并不甚反感宫粉,而持寒等老一辈的妖精前辈打心眼里是看不上宫粉的。那宫粉也足够迟钝,从不知去讨好前辈们。   她不去更好,苍耳便经常去拜访持寒,晨昏定省,殷勤备至。持寒曾经吐槽,这些以花朵著称的小妖太过猖狂,谄媚于人,看不起辛辛苦苦生长的树木。持寒也暗示过苍耳,希望由一位年轻有志的男妖来统管百花州。   那么,唯一的问题,便是确保洒金绝对站在自己这一侧。这一点,苍耳并不担心。   洒金比苍耳更加厌恶宫粉和绿萼。而且,洒金那傻丫头已经彻底沦陷在苍耳的温柔陷阱里,还指望着妻凭夫贵呢!   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,没想到洒金会一力承担下来,苍耳既感动又愧疚——他从来没有为洒金考虑过。   “荷花前辈,不用再审了,都是我做的。我妒恨宫粉身居高位,所以设计诬陷她。洒金是被我胁迫的。”   “不,是我做的,与苍耳无关。”事到如今,洒金还在一味为苍耳辩白。   两个孤独的灵魂,在遇到彼此时就已不再孤独。然而他们却不自知,一心念着此前的不甘,忽略了眼前的温情。   真相大白,宫粉无罪,洒金和苍耳被处以极刑——打散魂魄。   原则就是原则,清舞一向手腕强硬,任凭宫粉等如何求情也不会更改决定。   这一场闹剧,终于落幕。      ☆、第六十章 天真一世沙华   看热闹的小妖早已散去,宫粉呆呆地立在厅堂中央,不辨神色。   “宫粉,你……”修玉看着宫粉惨白的小脸,赶紧过来询问。   “不!”宫粉竖起手掌,制止了修玉的问候,“什么都不必说,请让我独自安静一会儿。”   疏荡仍站在原来的位置,远远投过一瞥,终究没说什么就离开了。   只过了几日,为什么大家都变得如此陌生?疏荡前辈、修玉前辈、沁蕊前辈,他们都不相信自己,不再关爱自己。同族姐妹更是要谋害自己。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?   宫粉病了。这也难怪,任谁在阴暗潮湿的花牢待三天,不生病才怪。   新桓来诊断过,并未开药,只嘱咐她宽心。心病不除,药石难医。   即便洒金和苍耳要置她与死地,可终究是曾经携手走过的伙伴,看着他们灰飞烟灭,宫粉逃不脱良心的谴责——若不是她霸占着这个本不该属于她的位置,而是能者得之,就不会发生这种惨剧了吧?   宫粉准备去看望绿萼,告诉她自己要辞去职务的决定。这一次,无论谁来阻拦,她都不会再改变心意。   不欲在路上看到任何熟悉的面孔,宫粉选了一条小路。她知道黄风怪的危险,可是此时她的心很痛,痛到顾不上在乎潜在的危险。  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,宫粉的心骤然缩紧,她不敢回头。   不会这么巧吧?真的遇到黄风怪了么?或许是命该如此?   “小宫主,你怎么了?失魂落魄的。”   宫粉舒了一口气,还好,是沙华。之前因为沙华说前辈们的坏话,宫粉对他很不客气,以致不欢而散。现在想想,真的很惭愧。   “沙华,对不起!你好意来救我,我却对你那么凶。”   “你没事就好。我知道,有她在,一定能为你平反。”提到“她”,沙华的眼神里难舍柔情。   “他,她?哦,你说的是荷花前辈吗?你们认识?”   “嗯,见过。”   见到沙华,宫粉将连日来的委屈暂时抛之脑后,只余下故友相见的欢喜。一提到清舞,宫粉满脸的崇拜。   “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女子,而且那么聪明、霸气。可是,之前有传闻……算了,传闻而已,当不得真。”   宫粉曾因为疏荡而推崇清舞,又因为疏荡的态度而怀疑清舞的品性。可是疏荡前辈就不会被蒙蔽吗?他不也因为所谓的证据而认为自己是凶手?   从今以后,宫粉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。   “什么传闻?”沙华有了兴致。   待宫粉将凌洢帝姬的话转述给沙华,他怒道:“哼!真是无稽之谈!”   宫粉歪着小脑袋看向沙华:“沙华,你和荷花前辈很熟吗?她之前是怎样的呢?为什么会被仙界惩罚堕妖?”   熟吗?沙华想,清舞是他在这世间第一个朋友。他曾养过柽柳沙鼠、眼镜蛇、沙蜥这些宠物,也与景天、萝藦、仙人掌等作伴,可是他们都称不上是朋友。   他们只一味地惧怕他,监视他,将他的事情汇报给风华大王,却对风华的作恶多端只字不提。   沙华往往睡了一觉,就发现自家的领土又扩大了一倍,之前遥望的城堡、人类统统都不见了。他百思不得其解,宠物们也推说不知。   他从不知始作俑者就是哥哥风华,遑论阻止。直到被清舞当面斥责,他才知道哥哥控制了自己以致生灵涂炭。风沙合体,天地失色。   清舞欣赏他的好,直言他的不好。   这是一种异样的情愫,清舞说这就是朋友——可以交心,可以倾谈,可以信任,可以扶持,绝不背叛。   沙华在风华的墟鼎里建了一座迷宫,小心翼翼地把清舞藏在里边,保护她不受风华的侵蚀。   如果清舞不出来,岁月似乎静好。   然而清舞并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布娃娃,她明确表示——宁可送死,也绝不苟且偷生。   终于,沙华下定决心,再不助纣为虐。他要躲起来,到一个哥哥找不到的地方去。他不会害怕孤独,因为清舞答应和他一起走。   可是,他没能等到清舞,来的是天兵。孤军奋战,他很快就不敌被擒。   那时的他,心思多么单纯,从未想过清舞背叛了自己,反而为清舞开心——还好她没有来,否则定会被天界当作叛徒抓回去。   他从来都不傻,有时想的或许还挺多,但是他绝不愿以恶意来揣测这个世界。   沙华被关押在天牢,风华被镇压在千尺寒冰洞。那场天神谈之色变的战役就这样结束了。天庭派出了三千天兵天将都无法解决的困境,竟然被小小荷花仙子不费吹灰之力破了局。   然而出于欺骗赢得的胜利,终究不那么光彩。玉帝为了维护天庭颜面,只说是仙子清荇献上阵法,和众将士齐心协力打败了风沙二怪。   因此除了位高权重的上位者,等闲的仙吏是不知始末的。   沙华坐了一千五百年的天牢,也未识破清舞的谎言。对于沙华而言,坐牢倒也不是半分好处没有。至少在这里,他见到了形形*的神仙,听说了妙趣横生的八卦故事,比之在荒漠还有趣味的多。   三百年前,清舞残害凛凛姬被罚堕妖一事传得沸沸扬扬,沙华在牢里也听说了。他自是不信的,可是他打探不出更多的消息来。   他虽不言语,却始终将此事放在心里。直到又过了三百年,机会终于来了。   骄纵的天庭七公主伪造玉帝手谕,将沙华放出天牢,只为了让他搭建迷宫供自己玩耍。   昔日王母生日时,玉帝曾令沙华出狱建了一座舞台,以配合机关为宾客表演。仙吏见有前例,且沙华素来乖巧,遂将沙华交给七公主带走。   之前沙华没有过逃跑的想法,不代表他现在没有。掐准时机,拆掉脚镣,沙华逃了。逃走时他还顺走了太上老君敬献给七公主的仙丹——想来清舞用得着。   从这点来看,沙华学坏了。他学会了不动声色地隐藏心事,还学会了偷东西。   然而考虑到他所处的环境,整天面对着一群老油条,却依然能保持初心,实在难能可贵,这点小毛病就原谅他吧?   沙华到了凡间,找到了清舞堕妖处。只见她的府邸有一层仙障围绕,凭沙华的法力,自然可以轻易破除。但是,这样势必会惊动布下仙障的神仙,给清舞带来困扰。   并且,“近乡情更怯”。清舞近在眼前,沙华愈发不敢上前敲门。倘若清舞开了门,一千五百年未见,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呢?   刻意的相逢反倒尴尬,如果能等到清舞出关,在路上不经意地擦肩,多么自然,多么不露痕迹!   原以为做了最好的安排,没想到听见了最不愿意相信的真相。   虽然选择不责怪,但终究,沙华失去了最珍视的朋友。      ☆、第六十一章 友达   “当年的事,我不清楚。但是我相信清舞,她不会做出那种事。”沙华坚定地对宫粉道。   “太好了!我也不信。不论从前如何,现在我总算有机会接触荷花前辈,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辨别。”宫粉顿了顿问道:“沙华,你和荷花前辈是朋友吧?”还有未说口的一句:不然何以闺名叫的这么溜?   “我们不是朋友!”这一句脱口而出,快的连沙华自己都意外。他懊丧地垂了头,“我没有朋友。”   “那我呢?你不是说我是你在百花州第一个朋友吗?”宫粉从衣领拽出了挂在脖子上的芦苇哨,在沙华眼前晃荡。   沙华看着芦苇哨出了神……   来到凡间后,为免泄露行踪,他不得不借助夜幕来隐藏自己。全身包裹在黑暗里,怀揣着满腹的期待,像一尊石像般默默地注视着荷花池。   可是偶尔也会觉得孤独,希望还有一个谁能陪着自己,即便互相不交流、不说话,也能稍稍填补此时内心的空白。   哪堪夜深花睡去,任尔愁肠千百结。沙华举目环视,唯有池畔一间小花房透出稀薄的灯光,宛若孤岛上的灯塔照亮了他的心房。   彼时,宫粉为了给疏荡做香囊,每晚做完功课后还要加班加点缝制。窗纸上扎着双髻的剪影,无意中成为了沙华心头的安慰。   有一次,他呆呆地立在宫粉的窗外,未料到宫粉突然推门出来。还好那丫头太过疲乏,没有注意到黑影里的他。   鬼使神差地,沙华溜进宫粉的房间,拿走了桌上的香囊。他的心狂跳,脸发烫,比之前偷仙丹、出逃更加紧张。他把香囊紧紧握在手心,舍不得放开。   一千五百年前,沙华失去了一切。此刻,他只想拥有一件实际的东西——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——和他有羁绊的东西。   沙华偷走了宫粉为疏荡而做的香囊。他送宫粉芦苇哨时,心里想的便是“还礼”。   起初是他意气风发地要交朋友,而现在宫粉承认他们是朋友,沙华却突然害怕起来——假如宫粉知道他的真实身份,还愿意和他做朋友吗?   可若不告诉她实情,又如何担的起“朋友”二字?   “小宫主,其实你并不了解我,也不知道我的过去。其实我……”   沙华欲坦白的话在舌尖打了一个又一个转,就在即将冲破心灵的桎梏时,被宫粉打断了。   “果然,你也没有真心把我当朋友。”宫粉垂下了眼睑,带着不曾有过的苍凉神色,“我只是不值得相交的小妖而已。”   “不是这样的!你能拿我当朋友,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。我只是,只是自卑,怕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朋友。”第一次吐露心声,沙华声音渐渐低下去,眼神却藏着希冀的光芒,只要一点星星之火便可以燃起熊熊火焰。   “沙华君,你知道吗?我曾经所信任的、依赖的,全都是假象。多可笑,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。可即便如此,我仍然想听从心意,不问是非因果。我相信自己的感觉,请你做我的朋友。”   不是没吃过苦头,不是没摔过跟头,或许是不够痛,又或许是骨子里的倔强,义无反顾地,宫粉选择信任沙华。   “那,就说定了——我们是好朋友。假如,假如有一天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,请一定要告诉我,不要默不作声地走开。”沙华在心里接着道:“更不要,像清舞那样出卖我。”   “哈哈,你比我还不自信呢!你都能相信我没有谋害绿萼姐姐,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们的友情呢?呐,我们拉勾勾。”   宫粉笑了,连日的委屈和阴霾,仿佛被清风吹开,露出了雨后天晴的一抹蔚蓝。纵使这个世界有再多不堪,也不能忘了最朴素的梦想。   “对了,沙华,你做的哨子根本就吹不响嘛!”宫粉抓着哨子,向沙华扬了扬。   “听不到就对了!我做的哨子,只有我和——只有我能听到。以后若是你无聊了,或者遇到什么危险,吹响它我就会来找你的。”沙华微微得意地笑道。   “嘿,我能遇到什么危险嘛!”宫粉撅了撅小嘴。   “那可说不准,这一次若不是清舞出手,你不就有危险了?”   “快别乌鸦嘴了,这种事情我可不想有下一次。”宫粉使劲地挥了挥手,似乎想把之前的厄运都挥散。她忽然想到什么,停下了动作。“沙华,之前你说在执行任务,让我保密。现在还需要保密吗?”   沙华未料到宫粉这般问,嘴唇翕合,不知如何回答。他实不愿欺骗宫粉。倘若宫粉不主动追问,他便不用正面回答,内心的愧疚似乎也会减少几分。可现在……   看出沙华的犹豫,宫粉善解人意地笑道:“好了,我不会说的。这是我们俩的秘密。”想到须对疏荡刻意隐瞒此事,宫粉有些动摇,可转念一想,自己对前辈们又有多少了解呢?   宫粉还欲多说两句,却见沙华突然神色一变,身形疾动,瞬间隐匿在灌木丛中,似乎只是一阵风过。唯有耳畔轻轻飘过的“我先走了”四个字,证明他曾经来过。   “宫粉,你在这儿啊!”朱砂不知从哪条小路冒出来的,吓了宫粉一跳。看来沙华是注意到了朱砂的接近,所以来不及解释就先撤了。   “朱砂姐姐,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这个……”朱砂似乎有点犹豫,她咬着嘴唇露出为难的表情。可是她专程来找宫粉,就是为了这件事。   洒金出事后,朱砂非常愧疚。对于宫粉,虽然不能像对绿萼那般亲密,但也不若之前那般反感。   “宫粉,和我一起去劝劝绿萼姐姐吧?”   “绿萼姐姐?她出了什么事?”   “自从洒金出事后,她非常愧疚,说自己没有照顾好洒金。以前她总是邀我去陪她。可现在,我才去坐一会,她就推说累了,不断催促我回去。她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内,我真怕她憋出病来。”   竟然会这样?宫粉回想着,此前她们本就不大欢迎自己,所以每次都是略坐片刻就识趣地告辞了。但是朱砂也被赶出来了,足见绿萼受了相当大的打击。   “那,我们现在就去吧?”   走至绿萼房门前,宫粉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房门前挂着的胡杨林幡,一道灵光突然在脑中闪现。   “这幡,好像和以前的不一样了……”      ☆、第六十二章 兄弟   胡杨林幡上的咒文,宫粉等众小妖道行浅,自是认不得。但是单纯把咒文当图画来看,宫粉敏锐地觉察到其中两个字符——或者说那两朵祥云代表的字符,和之前不大一样。   “怎么了?”朱砂问。   宫粉摇摇头,这种怪异的感觉若有若无,还是不说为妙。朱砂见她不答,也并未在意,上前一步开始敲门。   “怎么这么巧,这会子你们一起来了?”绿萼似乎午睡才起,拢着松松的云髻,双颊挂着两抹酡红。   清早朱砂已经来看望过绿萼,现在又来了。一天登门两次,绿萼也觉得奇怪。   “姐姐午间睡太久了,晚上恐怕难以入眠。下午还是多走走,打发打发时间。”朱砂关切地劝道。然而这劝慰不痛不痒,满腹的疑问无从提起。   宫粉见朱砂犹犹豫豫,不禁直言道:“绿萼姐姐,洒金没了,我们都有错,是我们之前忽视了她的感受。但是,求你,不要因为愧疚就糟蹋自己的身体。若是你再出什么事,让我和朱砂姐姐怎么办呢?”   宫粉想,与其拐弯抹角还不如直接挑明,之前就是因为姐妹间什么都憋在心里,才会反目成仇酿成悲剧。朱砂见宫粉说得过于直白了,不住给她眼神暗示,宫粉心里自有主意,只作没看见。   “宫粉,你知道吗?洒金她劝过我,她说咱们都是花梅族,让我不要和你争。我却利欲熏心,不仅打了她一巴掌,还嘲笑她是‘没人看的病花’,说她什么事都做不好,半点用不中。若非如此,她怎么会变成这样?是我害了她!”   说到此处,绿萼掩面痛哭。她身体不好,此时情绪激动,哭得急了,不住地咳嗽起来。   “绿萼姐姐,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发过的誓吗?”宫粉的愧疚不会比绿萼少半分,但她此刻表现出的冷静看起来不像她。痛苦是修炼的捷径,没有谁会告诉她,但是宫粉,就是如此快速成长起来。   “你是说——洒金的愿望?”绿萼泪眼朦胧地抬起头,一幕幕回忆在眼前闪现。   那时候,花梅家的四姐妹初成妖身,整日腻在一起叽叽喳喳聊个没完。从有形聊到无形,从朝露聊到理想,似乎要把下辈子的话都聊完了。   “绿萼姐姐,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?”   “我啊!当然是努力修炼,争取早日飞升了。”飞升成仙是每个小妖的愿望,不足为奇。朱砂和宫粉附和称是,唯有洒金默不作声。   “洒金,你呢?别怕,想到什么就说呗!”绿萼鼓舞道。   “其实,我倒不是那么想成仙。我喜欢土地!如果有一天,我法术足够高了,希望能够一直守在这片土地上,保护咱们的子民。不仅要振兴咱们花梅一族,更要善待天下苍生。”洒金的声音很轻,语气却极为坚定。   “哈哈!咱们花梅族还有一个这么忧国忧民的小妖呢!可惜咱们不像人类有父母官,不然非你莫属呀!”绿萼开玩笑道。   一语成谶。百花仙子的新政惠及子民,就连刚成妖的庶民也可以竞选总督,可花梅族早已把洒金的愿望抛之脑后,选择了花树数目最多的宫粉,以谋求最大的可能性。   那时,任谁都没有猜到,洒金把当初的玩笑当了真。在花梅庆祝宫粉当选时,洒金的心便永远留在了背后无尽的黑暗之中。   “绿萼姐姐,洒金说她的愿望是要照拂所有花树,可是她却下毒害你。多讽刺啊!如果忘记了最初的梦想,就会走错路。洒金错了,我们也错了。现在就由我们来实现洒金的愿望吧!”   遗忘了的初心,终于回忆起,三只小妖哭作一团。   心结已解,小妖们含泪为洒金念了一遍《往生咒》。   朱砂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道:“呀!不觉说了这么久,天都快黑了。之前疏荡前辈说过,黄风怪刚从极寒之地逃出来还很虚弱,白天必然不敢出来作恶,咱们才敢出来走动。唉!一想到那个大魔头,心里总是毛毛的。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才好呢!”   “他没有这么坏吧!”绿萼神色有些僵硬。   “他可是咱们的天敌呀!好在有了天庭的胡杨林幡,他进不来咱们的花房。这些天都没听到什么坏消息,说不定黄风怪不在咱们百花州也未可知。不管在不在,趁天还亮着,宫粉我们赶紧回去吧!”   朱砂似乎要印证周围的安全,只顾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,未曾注意到绿萼的异样。宫粉看着绿萼的神色变化,联想到门外的胡杨林幡,突然多了一桩不好的猜测。   回去的路刚走了一半,宫粉对朱砂道:“对了!沁蕊老师之前让我去找她来着,可能有什么事要说。朱砂姐姐你先回去吧!我往这边去表姐家。”   “什么事这么急?天黑了不安全,你明天再去嘛!”   “没事的,我跑着去。晚了沁蕊前辈会送我回去的。这件事有点急呢!”宫粉不待说完,便跑着离开了——她一定要去印证她的猜测。   眼前绿萼的房门紧闭。   宫粉深吸一口气,轻念咒语,门应声而开——方才离去之前,宫粉将一只极细的花枝插在了门栓上,故而此刻凭借咒语便可将房门打开。   看房内情形,绿萼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饮酒。只因那男子戴着银色面具,看不见面容。   房门突然被打开,绿萼吃了一惊。那男子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,从容起身。   “宫粉,你快走!”绿萼拦在男子身前,似乎想用单薄的身躯拖住男子。然而眨眼间,他已移形到宫粉身前,单手卡住了宫粉的脖子,将她摔了进来。   宫粉在地上滚了几番才停下来,嗓子里涌上一股血腥味。男子的力道太大,宫粉的领口也被扯散,沙华送的芦苇哨露了出来。   即将袭来的掌风,在男子看见芦苇哨的瞬间戛然而止。宫粉抓住这一空隙,抓起芦苇哨拼命地吹起来。   男子停下了攻击,反在宫粉面前蹲下。宫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,只见他用颀长的手指捏住面具的一角,缓缓揭起。   “沙,沙华?”宫粉惊愕地看着他。   棱角分明的脸,熟悉却陌生——他的嘴角挂着嗜血残忍的微笑,眸子里射出捕获猎物的精光。   “不,你不是沙华!”虽然长得一模一样,但是宫粉肯定,他绝不是沙华。   “你认识我弟弟。”肯定的语气,他只是在陈述。   “风华,不要!”绿萼哀求道,却被风华一掌挥倒。   风华,沙华,双胞胎……原来是这样!      ☆、第六十三章 失心   宫粉想起来了。   古籍记载,“黄风怪和黄沙怪一母同胞,容颜相同性格却相差甚远,孤身独行不敌三千天兵。然当黄风怪迷失黄沙怪心性,二者合一,足以毁天灭地”。所以黄风怪逃出后不敢犯事,一直在暗地里寻找沙华。   方才自己吹响了哨子,若是沙华来救,便是正中黄风怪的下怀。   沙华,千万不要来,不要来……   “多谢你,为我召唤沙华。只可惜,你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了。”风华邪魅地笑着,右手抚上宫粉的脖子,摩挲着,骤然用力。  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,宫粉挣扎不得。不消片刻,她的手重重地垂落下来。   “不要!风华,不要!”绿萼挣扎着起身,却被风华反手击中,笔直地撞在床沿上。   一张黑影突然从门外扑过来,与风华厮打到一处,迫使风华松开了命悬一线的宫粉。   宫粉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,余光瞥向打的难舍难分的两个身影,未料到正对上一道熟悉的目光——是沙华!   两个回合沙华便落了下风。无论是两千年前,还是现在,他都无法脱离兄长的控制。他向着宫粉投去抱歉的一瞥,在即将失去理智之前抱着风华撞破了房门翻滚出去,顷刻间风沙大作。   被席卷而去的,还有呆立在门外的朱砂。   宫粉和她告别后,朱砂的眼皮就开始突突地跳。什么大不了的事,非得今天去问?若是从前,朱砂自是懒得管。可如今情愈重,自家姐妹出了事,良心如何过得去?   打定主意,朱砂立即折返,想追上宫粉让她早点回家,却在岔路口看见宫粉并未走上去沁蕊家的路。朱砂存了疑心,一路尾随,没想到宫粉竟然是来找绿萼的,那么她又为何瞒着自己呢?   绿萼房门被打开的一刹那,最吃惊的不是绿萼,不是风华,不是宫粉,而是朱砂——只有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。她的脚下好似生了根,使她伫立在房门前,一步也挪不动。   风沙怪合体后的第一个受害者,未成想,竟是朱砂。   “朱砂姐姐!”宫粉急忙赶上来,可是风沙怪早就不见了踪影,徒留下一地的狼藉。   “不!”绿萼发疯似地冲出来。“又是我,害死了最好的姐妹!朱砂,朱砂……”   门外惊叫连连,想必此事立时便会传遍整个百花州,前辈们也会前来救助。宫粉焦急地看向黑黝黝的树林,想追出去,却又放不下伏地痛哭的绿萼。   “绿萼姐姐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难道,黄风怪是你放进来的?”   绿萼面如死灰,额角散落的碎发被泪水打湿,歪歪扭扭地沾在脸上。她从未露出过如此消沉的神色。   “他,救过我的命。我被车撞时,新桓还奇怪我没有当场死掉。他不知道,是因为有一个男子,偷偷给我喂了一颗仙丹。后来,洒金被处决后,我心里难过,不知不觉走出了胡杨林幡的结界。风华突然出现,一手捏住了我的脖子,我认出了他。后来,我便撕下了沿路的胡杨林幡,待他通行后再贴回去。这段时间,他就藏在我的花房中。”   “所以,你房门上的幡,是他骗你改了咒语,失去了威力,是吗?”宫粉问。   “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发现的。但是,他没有骗我,”绿萼急忙为风华分辩,“他承认他就是黄风怪。可是他不像前辈所说,是个十恶不赦的妖怪。他救过我的命,之后也从未做过任何坏事。”   “他骗了你!”宫粉斩钉截铁地道。   “不,他没有!”   “那方才呢?他杀了朱砂姐姐!”   “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。他的眼神,在看到那个哨子时,变得非常可怕……”绿萼想起来还心有余悸。   “绿萼姐姐,他就是个骗子!之前给你喂仙丹的,定是沙华,只有沙华那么善良。你认错他时,风华便知道是沙华救了你,所以才埋伏在你这里,等沙华出现。他在利用你!”   “他——我……”绿萼知道宫粉所说属实。对于曾经救过自己的事,风华总说施恩不图报,含糊其辞。不是想不到,而是不愿去想。第一眼便已沉沦。   这几日和风华朝夕相处,她的爱愈加无法自拔。她从未想到竟会害死朱砂,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妖,她罪无可恕。   “宫粉,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。”绿萼擦去泪水,决绝地盯着宫粉的眼眸。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以花梅族体内光和水的名义,为了花梅族千万株子民,你先答应我。”   “好,你说。”如此郑重其事的请求,宫粉不能拒绝。   绿萼从宫粉的身前取下芦苇哨,戴在自己的脖子上。   “宫粉,你听好——沙华他救过我的命,而且送给我一个芦苇哨。后来我误把风华认成沙华,将他带进花房藏起来。被你发现后,风华差点掐死你,胁迫我吹响芦苇哨,引来沙华,卷走了洒金。调查的时候,你必须这么说。”   “不行,我不能让你独自去承担。在大是大非前,怎么能撒谎呢?”   “宫粉,不要天真了!这是叛国罪,不是开玩笑的。何况,是我害死朱砂,我罪有应得。我们花梅姐妹,现在只有一个你了。你忘了洒金的梦想了吗?”绿萼扳过宫粉的肩膀,盯着她的眼睛。   “不!要死一起死,我不会冤枉你而苟活。”   宫粉从未想到,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。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沙华的身份,她只是不愿相信。就因为她一时的任性,没有早点报告给疏荡前辈,才导致现在的局面。若是沙华早被抓起来,单凭风华也掀不起腥风血雨。难道她的罪,会比绿萼少吗?   啪!绿萼的巴掌狠狠抽在宫粉的脸上。   “如果我们俩都被定了罪,他族会怎么看我们花梅族?三个犯罪被处决的,一个被自家姐妹害死的。你让我们后辈的花树们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?死有什么难,你要活下去,要保护百姓,要给咱们花梅留下一个好名声!永远不要放弃!”   绿萼的话字字敲在宫粉的心上,振聋发聩。她脑子乱极了。   “你们俩都在就好了。”是修玉的声音。   绿萼和宫粉吓了一跳,不约而同地背转身,惊疑不定。   修玉收到消息后,因不见宫粉的身影,便急忙来寻。看见她安然无恙,不免舒了一口气。   绿萼和宫粉背靠背坐着不发一言。在背向修玉的一侧,宫粉伸出了小指,和绿萼紧紧勾在一起。      ☆、第六十四章 绿萼伏罪   两只小妖脸上都是同样的悲戚与隐忍。修玉见了,只当她们为了朱砂的死而伤心。   这一夜百花州极不太平。风沙合体,区区一幅胡杨林幡已经阻挡不了他了。好在风沙怪并未大范围侵袭花房,而是向东北方一路去了。   为以防万一,众小妖们被集合在教学楼内。各家门上的胡杨林幡都被撕下来,将教学楼外墙团团贴上。   持寒主持大局,疏荡清点伤亡数。   “因为接近入夜,小妖们都闭门不出。失踪的只有朱砂一个,受伤的就是绿萼和宫粉。”疏荡向持寒报告。   “看这痕迹,黄风怪和黄沙怪合体似乎就在绿萼的家附近。”持寒拈着浓密的长胡须意味深长地道。   “又和她们花梅有关,真是扫把星!”“就她们老惹事!”小妖们不忿地瞪着宫粉和绿萼。   “安静!”持寒发了话。“今晚将大家伙召集过来,一是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,二是要查处内奸!”   “内奸?”此言一出,台下沸腾了。   “不错!咱们防备那么严密,黄风怪如何能长驱直入?其实方才我追上了风沙怪,和他过了几招,从他袖口里掉出了这个。”持寒拿出一个香囊,交给疏荡等查看。   “这个香囊看着好像有点眼熟呢!”有小妖小声嘀咕道。   疏荡接过香囊,翛然变色——这赫然就是宫粉曾经赠与他的那个香囊呀!   “怎么?疏荡贤侄认得此物?”持寒老奸巨猾,一眼便看出了疏荡的表情变化。   “嗯。”疏荡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香囊。两物并排放着,果然一模一样。   “这不是宫粉做的那个吗?”杏花向迎春道。其他小妖也纷纷附和。   “真的是宫粉所做?”持寒问。   宫粉的女红是沁蕊在课堂所教,她最有发言权。沁蕊遂上前拿起香囊比对,回持寒道:“前辈,疏荡君带的这一个,确是宫粉所做。但是风沙怪掉下的这枚,针脚明显好过宫粉的手艺,绝不是她的手笔。”   “哦?”疏荡接过香囊,略一细看,便发现针脚有明显区别。“确有不同,可是风沙怪为什么会有同样布料款式的香囊呢?即便不是宫粉所做,也和她脱不了干系!”   “的确,这种布料非上乘,本就是小妖们上课练手所用。且这个款式太过简单,有这般手艺,完全可以做一只更为精致复杂的。不知宫粉怎么说?”论及女红,沁蕊无出其右。   “这世上的蹊跷事多了,难不成都要一一问出个子丑寅卯不成?宫粉和那风沙怪能有什么干系?”修玉对沁蕊的一番话很有意见。   “其实我们无需妄加揣测,宫粉就在这里,直接问她便是。”疏荡调解道。   持寒遂拿起风沙怪的那只香囊,问道:“宫粉,这只香囊你可认得是谁所做?”   宫粉的眼里闪过犹豫,不肯开口——只因她不愿说谎。   然而她呆呆的表情早已说明问题——若与她无关,她定会急切地证明自己的清白,不会是这种平静的态度。   “这么看来,你知道。”持寒一字一顿,声音充满了威慑。   这么沉重的压力,宫粉只觉得压得喘不过气来。   “呦!百花州地方不大,案子不少,又让我遇上了。”未见其妖,先闻其声,清舞款款而至。   上一次宫粉被冤枉,是清舞为她翻案,是以宫粉对清舞既感激又崇拜。而这次宫粉反倒怕清舞参与进来——清舞那般聪慧,若是在她面前撒谎,定会被看出破绽吧!   “荷花每次都姗姗来迟啊!唉!若是你早来一步,集你我之力,兴许就将风沙怪拦下了。可惜我孤军奋战,还是让他逃了。”持寒惺惺作态,假做惋惜之意。   清舞轻蔑一笑,并不答话。持寒的松树皮还真是厚,他只是悄悄跟在风沙怪的身后,牛皮就吹上了天。倘若真和风沙怪斗几回合,估计够他吹五千年。   那个香囊,不是打斗时掉下来的,而是风沙怪自己扔掉,被持寒捡到了而已。   是的,那个时候,清舞也在。她默默地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,似乎又看见了他当年天真的表情。   若是风沙怪狂性大发,肆意袭卷,百花州今夜便会成为人间炼狱。然而他没有,他向着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奔去。因为,沙华还在。   那只香囊,定是沙华非常珍视的东西,所以风华将它扔掉了。即便如此,风华也并未能改变沙华的心意——不要伤害百花州的生灵。   清舞并未出手,因为她深知自己不是风沙怪的对手。她的出现反而会激怒风沙怪,以致生灵涂炭。清舞的心头沉甸甸的,她知道准备的时间不多了。过不了几日,风沙怪定会卷土重来。   持寒上蹿下跳的嘴脸,清舞实在不乐意看见。但是这个香囊的主人,她却不能不管。一千五百年前,她辜负了沙华,如今她再不能让沙华失去重要的朋友。   “你这个小妖真是不省心。这次又犯了什么错?”清舞问宫粉。   宫粉自知理亏,支支吾吾答不出话。   持寒抚摸着冉冉长须,哈哈大笑,向清舞道:“荷花,你对这小妖白上了心。这次可没谁冤枉她,是她自己心里有鬼。”又向宫粉喝道:“别再磨磨叽叽浪费时间。说!是谁做的香囊?”   “是晚辈!”   清丽的声音响起,众妖惊愕地看着宫粉身后亭亭玉立的绿萼。   “回前辈,这个香囊是晚辈所做,赠与黄沙怪沙华君。”   “不准胡说!你若是想为宫粉脱罪……”持寒还欲再敲打敲打,却被绿萼打断。   “晚辈没有胡说。一妖做事一妖当,晚辈只是不想连累宫粉而已。”   持寒一时语塞,沁蕊便问道:“绿萼你为何做一个与宫粉一模一样的香囊?以你的品味,绝对不会选择这样普通的款式。”   “呵呵,大家想必还记得,此前我与宫粉有过不睦。看到她下了那么大工夫才做出这么丑的香囊,我随手做了个一样的,就是想羞辱她而已。”   “你既然看不上这个香囊,又怎么会将它作为礼物送出去呢?”持寒抓住了漏洞,急忙问道。   “那自然是因为沙华君喜欢了。”绿萼风轻云淡地回答。   “你是如何认识黄沙怪的?”   绿萼将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,听得小妖们一时都恍了神。   宫粉地看着姣若明月的绿萼,只觉得悲伤堵得胸口疼。   听着绿萼的谎言,沁蕊的手指在香囊的针脚上抚过,她皱了一下眉头,却终于什么也没说。      ☆、第六十五章 总督易主   绿萼的案子并无太多可审之处,她已然将来龙去脉说的非常清楚。持寒一拍惊堂木,喝令小吏将绿萼押入花牢。   “好了,内奸案已了,大家去歇息吧!”持寒也有几分疲惫,况且每逢清舞在旁,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。虽然如今身份平起平坐,可是在面对清舞时却难逃位卑者的卑微,总觉得清舞一颦一笑都在嘲讽自己。   “前辈,晚辈还有一事容禀。”   竟然是平日默不作声的苜蓿。他与苍耳是选修“花妖美颜课程”的唯二男妖精。苜蓿不善言辞,与苍耳也并非同路中妖,然而在他心里,是真心把苍耳当兄弟的。   苍耳因陷害宫粉被处决,苜蓿虽未有平步青云的志向,私心里却不能不为好兄弟鸣不平。   “你有什么事?”持寒又坐回去,审视着苜蓿。   “前辈,洒金一案,绿萼一案,性质都极其恶劣。虽然不是宫粉所为,然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她们是最亲密的姐妹,难道宫粉此前都一无所知么?倘若连自己的姐妹都无法教化,宫粉还有何资格担任本州最大长官?”   苜蓿一语既出,众妖群情振奋,纷纷叫嚷着让宫粉下台。   持寒伸出双手,做了一个向下按的动作,制止妖精们的叫喊,语重心长地说:“总督一职,需上报于百花仙子定夺,非你我说了算。此事再议。”   杏花等便道:“此前百花仙子的政令是说由百姓自主选举,咱们误选了宫粉。如今看来她不够格,我等要改投。咱们百花州,还有谁比持寒前辈更德高望重的?我要投持寒前辈!”   持寒笑容可掬地挥挥手,推辞道:“不可不可!我只是虚长几千岁,且素来无心政务。如若非要重新选,我推荐修玉贤侄,年轻有为。”   小妖们立刻称是,一边倒地支持修玉。   怎么是修玉前辈,不是疏荡前辈呢?宫粉兀自纳罕,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官帽子被撤是一件很丢脸的事。但如果是疏荡前辈坐上这个位置,她心悦诚服。   她今天原本就想去找绿萼说请辞之事,后来出了这些事无缘提起。也好,做个平民百姓,从头开始,她要将花梅族犯下的罪过一件件赎回来。   只是,百花仙子会如何处置叛国的绿萼呢?宫粉只有这一个姐妹了,只有绿萼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。   尘埃落定,小妖们回到了大教室就寝。大家刚齐心协力把宫粉撤了职,再和她一个房间自然有些尴尬。因此宫粉依然住在上次四姐妹住的教员休息室,就在清舞隔壁。   “前辈睡了吗?”宫粉轻轻敲门。   “我就知道你会来。”清舞笑起来,眼里似乎藏着星海。   “前辈,”宫粉扑通跪下,“他们会怎么处置我姐姐呢?”   “宫粉,这可是叛国罪。你心里有答案,不是吗?”   “前辈,我姐姐她……”宫粉的后半句被清舞接了去。   “她替你背了罪,那个香囊是你做的。”   “前辈你怎么——”宫粉呢喃着,看见清舞眼里的精光突然反应过来——自己上当了。兵不厌诈,清舞之前不过是有些疑问,现在便能确定了。   见宫粉疑惑的眼神,清舞解释道:“我与沙华千年前有几分交情,了解他的性子。绿萼那个女孩子太过精明,沙华不会选她做朋友。不过,没想到绿萼有这份魄力,把你摘了出去,倒是可钦可叹。”   “前辈既已知晓,我也不再隐瞒。”宫粉将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出来,说出实情方觉解脱。   “绿萼说的没错,活着才有机会。这件事我就当不知道。你回去吧!”   “可是前辈,我心里好难过。洒金被处决时我以为已经很痛苦了,然而根本不如现在的十分之一。我唯一的姐妹,要背负我的罪去死,我,我……”   “呵呵,”清舞毫无感情地嗤笑一声,“不为了你,她本来也要死的。”   宫粉难以置信地看着清舞,不敢相信这么绝情的话是从圣洁的清舞嘴里说出。   “宫粉,或许此刻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很倒霉,觉得上天不公。但是在我看来,你一直很幸运。要知道,不是每一个小妖都有机会像你这样,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上了总督。你自以为很努力,其实随便山里哪只妖精都比你勤奋百倍。犯了错有姐妹替你扛,你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?”   “我不是委屈……”   “那你在干嘛?你自己能脱罪,就该念‘阿弥陀佛’了。想救绿萼,你还没那个本事。你不能一辈子总指望着依赖他妖,否则不光是绿萼,你自己,你们花梅的后代,你一个都保不住!够了,回去吧!不要提过分的要求。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够随心所欲,错了就要付出代价。绿萼的代价是生命,你的代价就是要一辈子愧疚地去赎罪。”   宫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房间的。从来没有一位前辈这般当头棒喝,让她羞惭至极,然而却好似醍醐灌顶,找到了未来的路。   宫粉不知道的是,如若她没有去找清舞,清舞不能确定沙华记挂的是谁,便会想方设法保住绿萼的命。是的,犯了错也可以逃过惩罚,但前提是你有权力。   若是绿萼在沙华心里本无分量,清舞又何必大费周章去救她呢?   绿萼的判决第二日便下达了——雷击,灰飞烟灭。   那一日,下了很大的雨。   小妖们低语的声音拼命地往宫粉耳朵里钻,讽刺的目光灼得宫粉后背火辣辣地疼。宫粉告诉自己——要忍耐,可是终于咬了牙冲进雨里,跑到最东边的小山岗上才停下。   跪倒在泥泞的土地上,宫粉向着脚下的泥土起誓:“爸爸妈妈,我绝不屈服!”   远远的雨幕里立着一袭青衫的修玉,他终是不放心跟了出来。虽然暴雨时风沙怪不会出来作乱,但是他唯有亲自护航才能安心。   宫粉那丫头,一向倔强,对他尊敬却疏离,他们俩最亲近的时候就是在花牢那一次吧!修玉教给宫粉渡厄魔咒,而且坚定地说相信她。可是第二日在堂上他却劝宫粉认罪。   修玉苦笑一声,那时宫粉定恨死了自己,他们之间的情义再无转圜的可能。可笑持寒意图用总督的位子让自己和宫粉决裂地更彻底,简直是多此一举!   疏荡曾问修玉,为什么五百年不曾动心,偏偏选中了宫粉呢?就因为宫粉的眼眸像极了五百年前的那个人类女子?   修玉笑道:“初时觉得很像。仔细想来,竟无一点相似之处。宫粉就是宫粉,不是任何人的替代。”      ☆、第六十六章 双阵法   黄沙怪从天牢逃脱,黄风怪亦从冰雪王国冰牢逃离,如今他们在百花州合体为风沙怪。这件事不日便传遍了天界以及下界二十六州。   天庭紧急召开战前会议,准备点兵点将。   回想起一千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,仙界损失惨重,最后由清舞施计离间两兄弟,捉住了黄沙怪,才使黄风怪束手就擒。然而这个计谋终究不甚光彩,唯有创建阵法,堂堂正正地来场比试,方显天庭神威。   故而当百花仙子和齐峰仙人进献战阵以捉拿风沙怪时,帝心甚悦。   百花仙子的阵法自然是清舞所创。闭关十年,清舞每日所思所想,便是此事。   齐峰仙人的阵法乃冰雪国太子妃持霜所创。在太子凌悟心里,十个持霜也比不上一个清舞。持霜心有不服,借助关押黄风怪的优势,研究克制阵法已有百年。   清荇不就是凭借清舞捉拿黄沙怪的功劳当上的百花仙子?除此之外,她姐妹可还曾有拿得出手的政绩?持霜誓要将她们的荣誉和桂冠全部夺走,看着她们可悲地匍匐在自己脚下求饶,方解心头之恨。   此前玉帝为没有克敌阵法所苦,如今一次来了俩,又要伤脑筋让谁先上。   同风沙怪的战斗不同于人类的攻城掠地——人类占领了某个地方还要守,风沙怪则不然,流动性极大,破坏力极强,必须速战速决。   清舞的海螺阵法宛若一只海螺,首先用诱饵将风沙怪引入。黄沙怪生性喜欢搭迷宫,他定会沿着螺旋道钻到海螺的尽头;黄风怪遇到阻挡会放缓,跟不上黄沙怪的速度,由此将风沙分离监禁。但是为了迷惑风沙怪,减少其戒心,阵法需要有妖精加入,妖气可使风沙怪放松警惕。   持霜的金钟阵法好似一口钟,无需诱饵,无论风沙怪在哪,都可以将其罩住。黄风怪的体内已被持霜植入冰雪国的冰晶石,守阵者念出咒语后黄风怪便会被控制住心神,与黄沙怪分离。持霜再用冰雪迅速在黄沙怪和黄风怪之间形成壁垒,便可将二者分别困住。   听来两个阵法各有千秋。若是第一个就将风沙怪制服,第二个便没有了用武之地。可若是两个都不起作用,人间便又是一场浩劫。   但是百花仙子和齐峰仙人都自信满满,玉帝也多了几分信心。   对于谁先上场的问题,二者针锋相对,谁也不肯让。   若是持霜的金钟阵先上,收服了风沙怪,齐峰仙人的威名势必要大涨,清荇的地位原本就岌岌可危,若让他赢了,百花仙子的位子也坐到头了。   若是海螺阵先赢了,清荇借机稳固了地位,在玉帝面前挣回了信任,齐峰若想上位,平添了不少难度。   清荇告诉自己,必须抢占先机。这一战只能赢,不能输。   “我既是天下花草树木的统帅,必将以身作则,身先士卒。这战阵,就由我先上。且若是由仙君阵法先上却难以克敌,让风沙怪起了提防之心,我这阵法再想诱敌深入就难了。若我败下阵,你来收场,倒无大碍。”   齐峰仙人便道:“百花仙子此言差矣。你既是统帅,自当坐守后阵。且你的阵法有妖精守卫,知道的说天界用兵如神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天庭无兵呢!”   “不消说了。必须由我先上。我愿立下军令状,若是我的阵法无效,我自愿辞去百花仙子之位。”清荇发了狠。不成功,便成仁。反正她也没得选择。   齐峰已达到目的,便不再相争。   既有了决断,清荇与清舞一起开始紧张的筹备。   首先是诱饵,需要一只妖精将风沙怪引到阵法入口处。这只妖精必须极具胆量,临危不惧,且反应迅速,身手敏捷。当风沙怪跟随诱饵进入阵法后,该妖精隐藏在阵法的虚无门之后,便可脱险。   诱饵由谁担任呢?事出紧急,无法将二十六州的妖精都考察一遍。但从百花州来看,唯有修玉和疏荡最为合适。   修玉笑道:“疏荡是个书生,只知打坐念经,灵活性和胆识比我差远了。当然是我去!”   疏荡素来不争,此刻却道:“非也,虚无门要根据五行八卦来推算,且时时根据阵眼而变化。倘若找不到虚无门,被那风沙怪捉住,岂不是白白送命?还是让我去吧!”   修玉拱手道:“承蒙诸君厚爱,推举我为百花州总督。由我做诱饵,责无旁贷。且现场状况不明,需要及时调整,我的反应速度比芦兄快。我修炼八百年,五行八卦岂会不通晓?芦兄多虑了。”   这倒是实情,成妖的前三百年,修玉修道之心非常虔诚,各项功课都很扎实。玩世不恭那是天罚后的事了。   诱饵选定修玉。此后便是如何通过阵法内各处的协作,诱使黄沙怪跟随指引到最深处。   因为阵法各处由天将守卫,仙气太盛,恐风沙怪半路疑心。当修玉进入某个虚无门后,可在阵法内壁穿行到下一处虚无门,风沙怪会跟随他的妖气前行,成功的把握更大。   疏荡道:“阵法内有六处虚无门。竹兄刚从风沙怪魔掌下逃脱,定然气喘吁吁,还要一一推算虚无门位置,迅速移动,恐有些为难。小弟愿先藏在阵法内,待风沙怪进入后,由小弟来引路。”   此外还有一种情况,疏荡并未言明,但清舞等都想到了。那便是倘若修玉出现什么不测,至少还有疏荡来接替。   下一步即黄风怪和黄沙怪分离后,需用活水引流,将黄风怪困住,再收拢阵法,将其束缚起来。此时黄沙怪孤掌难鸣,便不足为惧了。   百花州距河伯府近,可向河伯借用净水珠来引活水。虽然清舞与河伯儿媳凌洢有些误会,然而河伯素来重义,想必不会不借。   如此一来,万事俱备,只要风沙怪有所动作,找到其藏身之处,便可列阵将他擒拿。   距风沙合体已过去了三日,沙华完全被风华压制住,风沙怪的暴戾一如千年之前。他难掩嗜血的兴奋,发出低沉的吼声,欲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。   仙探来报,百花州东北角出现了风沙的踪迹。清舞立即决定一个时辰后全队出发,在风沙怪彻底发狂前抓住他。   宫粉回到自己的小花房,看了一圈,并没有多少需要收拾的行李。她现在是清舞的小跟班,也要跟着队伍前进。卸下总督的担子后,宫粉跟着清舞学得更多,至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,做错了也会得到指正。   挎上小背包,宫粉正欲出门与大家会和,却撞上一位不速之客。正是她的到来,改变了包括宫粉在内许许多多小妖们的命运。      ☆、第六十七章 沁蕊的请求   “表姐,我正准备出门,你怎么来了?”   虽然在绿萼案时沁蕊直言不讳,将矛头直接指向宫粉,但是宫粉知道沁蕊心性正直,并不怪罪于她。   “不是说一个时辰后出发么?别着急,坐一会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沁蕊眼眶微红,带了丝鼻音,似乎刚哭过。   “表姐,出什么事了?”   “宫粉,疏荡他,此去就回不来了。”   沁蕊从不曾这般直白地叫过疏荡的名字。她一向要么叫“疏荡前辈”,要么叫“疏荡老师”,哪怕最亲昵的时候,也要加一个“君”字。   宫粉曾以为,沁蕊喜欢的是修玉前辈,却原来,是疏荡前辈。那她知不知道自己也喜欢疏荡前辈呢?   虽然在之前的案子上,疏荡的不信任让宫粉伤了心,可是那种初次喜欢的感觉,又岂会轻易忘记?   “表姐,你说他‘回不来’,是什么意思?”宫粉微微颤抖——她隐约猜到了话中的含义。   “宫粉,你还不明白吗?在清舞姐妹的眼中,我们妖精的性命根本一文不值。疏荡和修玉参加这个计划,就是去送死!黄风怪和黄沙怪被困住后,清舞会立刻将阵法关闭。妖精之躯根本就经不住其内的佛光照射,一炷香不到就会被切割地支离破碎。清舞真是心如蛇蝎,想出这么恶毒的计划!”沁蕊恨恨道。   “可是,”宫粉慌了神,顿觉腿有些发软,赶紧扶着桌沿坐下来,“表姐,你的消息可靠吗?这些疏荡前辈他可知道?”   沁蕊无奈叹息一声。“他知道,修玉也知道。可是他们俩根本不听劝,还道风沙怪危害天下,牺牲他们两个算不了什么。”   原来他们都知道,只有自己不知道,天真地以为能全身而退。可这世间,哪有这般容易的事?   “如果,这是疏荡前辈和修玉前辈的选择,我尊重。”宫粉把眼泪生生憋回去,哽咽着道。   “好!你们都讲道义、识大体。可是明明还有第二套方案,他们可以不死的。就因为百花仙子的政绩,要他们去送死!”   “什么第二套方案?表姐你说清楚!”这其中难道另有隐情么?倘若非要有牺牲,宫粉也就认了。可如果还有别的选择,为什么要如此轻贱妖精的性命?   沁蕊将百花仙子与齐峰仙人的恩怨告诉了宫粉,又道“现在你明白了吧?百花仙子做出这许多事,都是为了保住她的位子。可若不是她贪得无厌索求无度,又怎会引发众怒、落入这般境地!”   “那怎么办?我们能怎么办?我去求清舞前辈行吗?”宫粉彻底慌了。不必要的悲剧,在发生前,如果不去做些什么阻止它,此生难安。   “没用的。若是她们有良心,就不会提出这条方案。她们是铁了心要抓住风沙怪立头功。大家心知肚明,你若说出来,她们此刻顾不得,但日后定会报复你。”   “我不怕被报复,但一定要为前辈们争取。”   “宫粉,你听我说,不要做无谓的努力。我们这些妖精命如蝼蚁,别说死两个,就是死两百个又算得了什么?你若去说,百花仙子恼羞成怒,非但救不了疏荡,反而会连累大家。”   “不!我不要!如果非要有牺牲,换我去!”宫粉叫道。一想到疏荡会死,叫她怎么冷静。   “宫粉,那个阵法并非没有破解之法。在内部虽坚不可摧,但是在外部只要于阵眼处撒上妖血,便可破阵。届时清舞必然会在外围派天兵把守,妖精们进不去。除了——”沁蕊欲言又止。   “除了给清舞前辈做跟班的我。”宫粉接道,“表姐,所以你是来请我破坏阵法的吗?风沙怪的破坏力你不是不知道,如果将他放走,造成的罪孽难以估计。我不能这么做。如果我做了,疏荡前辈也不会原谅我的。”   “如果放走风沙怪以致生灵涂炭,我也不会请你这么做。宫粉,清舞曾说,在困住二怪后等疏荡和修玉出来,再关闭阵法。但是我了解清荇,她定会下令直接关闭阵法。如果是这样,疏荡就死定了。待到那时,破阵还是不破,你自行决定。持霜太子妃已经带领手下来到了百花州,她也会在阵外待命。假如百花仙子的阵法失效,持霜便会立即启动新阵法,绝不会放走风沙怪。”   沁蕊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将宫粉的顾虑都打消掉,实在是有备而来。若是原来,宫粉定然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沁蕊所说,然而经历过许多事后,信任好似变得吝啬,不能不多加思索。   “表姐,如你所说,百花仙子输了此阵,等于输掉了自己的头衔,齐峰仙人便可趁机上位。你该不会是为了……”宫粉试探着问。   “我确实痛恨清荇,但是我绝不会拿天下苍生的性命开玩笑,否则我还有何资格批判清荇的冷血无情?若是她真输了头衔,这只是果,不是因。”沁蕊目光中的坚毅一如过往,高洁肃穆。   沁蕊眼里的光芒让宫粉选择相信她,一如既往。   话音刚落,修玉在门外道:“宫粉,准备出发了。”临行前修玉意味深长地看了沁蕊一眼,沁蕊不甘示弱地板着脸,冷冷地与之对视。   宫粉并未注意到这些异样,她满怀心事地看着不远处的疏荡,内心五味杂陈。   假如他真的回不来,这就是最后的相处时光了吗?   假如自己破坏阵法,疏荡前辈会原谅自己吗?   假如任由他们去死,会不会后悔一辈子?   “不,宫粉,不要总往坏的方面想。或许,一切都很顺利,谁都不会死。”宫粉安慰自己道。   “妖身虽毁,花树还在,便不算完全的死亡。”疏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,和宫粉并肩而行,吓了她一跳。   “啊?什么?”他说死……疏荡前辈这是在告别吗?   “妖身的存在本就是照拂花树。可是妖精们渐行渐远,忘了初心,反以妖身为重,实在是本末倒置。我,你亦然。宫粉,牢记初心,不要拘泥于眼前的生离死别,不要重蹈绿萼她们的覆辙。”   “前辈的教导,宫粉谨记。”   前辈他,是在劝告自己不要出手吧?宫粉的心瞬间填满了悲伤。      ☆、第六十八章 破阵   这一行事关生死,从清荇清舞到宫粉,无一不满脸凝重。   直到疏荡进入阵法前,宫粉和他再没说一句话。   修玉默默地走在宫粉身后,凝视着她的背影,想叫一声她的名字,却忍住了。   宫粉多么希望仙探的消息是错误的。如果他们到了目的地发现风沙怪不在那儿,该有多好!   她的希望很快就落了空。越往前走,脚下的沙子越多。昔日柔软的绿草地,已被粗糙的金黄砂砾覆盖。即便是最无知的小花妖,在面对这幅场景时,也会本能地感到恐惧。   刻不容缓,清舞立刻指挥仙使布阵。   看着全神贯注整装待发的修玉,宫粉才意识到,修玉的处境比疏荡更加危险,假如疏荡被关在阵内,修玉也回不来了。   她怎么能自私地忘了修玉前辈呢?甚至连一句“保重”都没有说出口。眼下清荇、清舞、疏荡等都围在修玉身边讨论,宫粉孤独地站在圈外,找不到插话的机会。   可是,巴巴地赶上去,道一声“珍重”又有什么意义?难道这两个字是护身符,能保他平安么?别幼稚了,你只是一只没用的小妖罢了。   宫粉呆呆地站着,看着修玉消瘦的背影,在漫天的风沙中孤独前行。   心像被粗粝的沙子刮过,留下一道道狰狞的伤痕,兀自蜷缩伸展不休,却无一刻能找到舒适的存在方式。   一个时辰过去了,修玉还没有回来。   清荇几番等得不耐烦,欲派将士前去打探,都被清舞拦下。既是要引诱作战,必须沉得住气,倘若打草惊蛇,后果不堪设想。   又过了半个时辰,便是清舞也难掩焦躁,指甲深深地扣进掌心。   难道修玉已遭遇不测,所以无法引那风沙怪前来?需要再派一只妖精去接应吗?可是有勇有谋甘愿以身作饵的妖精哪是容易寻得的。眼下除了修玉也只有疏荡了。   “不能再等了。疏荡君,请你立刻出发,按照安排好的路线将那风沙怪引来。”清舞有了决断。   宫粉的心陡然提紧,脱口而出道:“不!”清荇清舞的视线扫射过来,宫粉慌乱中找借口道:“我是说,疏荡前辈原本的任务是在阵法内引路,倘若派他出去,恐怕后边会出差错。”   “这倒是。”清荇闻言也有几分忧虑,毕竟成败关乎她的位置能否保住。   清舞当机立断道:“无妨,我也是妖身,阵法由我所创,还有谁比我更熟悉?疏荡的位置由我顶上。”   “不行!”清荇急忙按住清舞的手,“疏荡将风沙怪引来后躲进虚无门,之后的引路也由疏荡完成,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。”   在虚无门中穿梭是安全的,不是么?百花仙子为何如此紧张?莫非真如沁蕊所说,她根本就没打算等到做诱饵的妖精出来,再关闭阵法?   宫粉看着眼前争执的清荇清舞姐妹,脑子嗡嗡响,突然听到仙探紧急来报:“百花仙子,修玉已经引那风沙怪前来,立时就要到了。”   清荇等立刻戒备,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滚滚而来的沙尘,只有风声盈耳。   修玉身着白底绿竹纹直裾,在黄沙中愈发醒目。只见他左突又跃,数次差点被风沙怪吞入口中,惊险万分。   若是那修玉还未到阵口处便被吞噬,岂非功亏一篑。众将士都捏了一把汗。   幸而是修玉,恐怕也只有修玉,临危不乱不辱使命。   他做到了。   风沙怪已经进入了阵法。如果不出意外,修玉能及时躲藏到虚无门后,便是躲过一劫。疏荡对五行了若指掌,推算虚无门位置不在话下。   清荇面露喜色,清舞依旧表情严肃地密切注视着阵眼的变化。   宫粉默默地为疏荡和修玉祈祷。约莫半个时辰后,终于听见清舞欣慰的一声“成了”,宫粉的心才算彻底放下来。   “风华和沙华已经分离,我现在就施法将净水珠送入阵中,将风华困住。”清舞向清荇道。   “那黄沙怪呢?”清荇急切地问。   “他也已经被疏荡引至最深处,前无进路,后无退路。”清舞确认后答道。   “太好了!众将听令:立刻关闭阵法,将黄风怪和黄沙怪监禁其中。”清荇闻言立即下令。   “慢着!”清舞急忙阻拦,又低声向清荇道:“姐姐,疏荡和修玉还未出来……”   “我才是总指挥使。”清荇不待清舞说完,越步上前,高声喝令道:“众将立刻关闭阵法,再有迟疑以军法处置!”   不,不要……宫粉好恨无能的自己,她什么都做不到,永远处于被动的地位。没有任何的权力,也没有足够强大的法力,她凭什么来扭转百花仙子的命令呢?   “姐姐,你怎么能……”唯有清舞,才有资格当面质问,可是她的话被清荇打断了。   “够了!小舞,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黄沙怪只是暂时找不到阵法的出口才被困住。若是我们将疏荡和修玉撤出来,他跟着妖气逃出来怎么办?何况,齐峰仙人和持霜虎视眈眈。时间拖得越久,变数越大。”   清舞还欲争辩,清荇缓和口气道:“好了,我知道你重情义,心疼那两个小妖。为了大义而牺牲,他们虽死犹荣。我会派花仙照顾好他们的本体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姐姐现在的处境你也清楚,不要闹别扭了。”   “你总是这么独断,心里只想着你自己。”清舞见清荇不听劝告,愤恨道。   “你越来越放肆了!”清荇登时发怒,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,只是压低声音训诫两句罢了。   宫粉听不清她们姐妹的争吵,脑子里回荡着沁蕊的话——“阵法里的佛光会将妖怪碎尸万段”。她似乎听到了疏荡和修玉痛苦的嘶吼,全身战栗不止。   宫粉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向阵眼走去,如何割破手腕将妖血撒下。她被阵眼发射出的金光击中,顿时晕了过去。   醒来时恍若隔世。   宫粉挣扎着坐起身,环视一周,不由得苦笑一声。自己和牢房还真是有缘,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进来了。前几次是无妄之灾,这次倒不算冤枉。      ☆、第六十九章 再生变故   “呀!粉粉你终于醒了。”在旁边坐着打盹的薰衣草听见动静,赶紧过来扶住虚弱的宫粉。   “疏荡前辈和修玉前辈怎么样了?”宫粉急忙问。   “你自己都受了伤,就别管其他的事了。”薰衣草勉强笑着,但她的眼角还留着泪痕。   “他们是不是死了?”宫粉的声音颤抖着,面如死灰,恨不得和他们一起死去。   “没有没有,你别着急。疏荡前辈没有事,只是修玉前辈他,他……”   说到此处,薰衣草已泣不成声。她一向钦慕修玉,自知没有结果,早已将心意深深埋藏在心底。   那日的情形薰衣草并未亲眼所见,只辗转听说宫粉是叛徒,放走风沙怪,还差点害死了修玉。   传闻而已,薰衣草是不会相信的。作为旁观者,她知道修玉对宫粉的不同,也相信宫粉绝对不会做出谋害疏荡和修玉的事。   “薰衣草出去!”清荇突然在牢门前喝道。衙役报告说宫粉醒了,暴脾气的清荇立即赶来问讯,清舞担心她做出过激的举动,不得不放下事务跟过来。   宫粉早知自己此举会导致百花仙子在与齐峰仙人的竞争中落于下风,但为了救疏荡和修玉,她别无他法。随百花怎么处置吧!一命换两命,宫粉觉得值!   因而看着盛怒的清荇,宫粉并不紧张。   “好好好!这才是我教出来的小妖呢!托你的福,我的脸都丢到南天门了。谁不知道你是我提拔上来的心腹,亏清舞还将你带在身边教导,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?”   清荇越骂越气,一挥手将宫粉打得翻了一个滚,清舞连忙来劝。清荇便迁怒道:“小舞,这样的叛徒就该打死,留着做什么?你还派薰衣草来伺候她,真不知你怎么想的。”   清舞苦笑着摇头,不做解释。   清荇便转向宫粉:“说!你的主子是谁?齐峰仙人,还是风沙怪?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,让你犯下这滔天大罪?你可知天下多少生灵因你而死?”   这一连串的发问让宫粉彻底的懵了。难道风沙怪没有被捉住吗?沁蕊说过还有第二个阵法待命,绝不会让风沙怪逃掉,所以宫粉才敢出手。   “不说?让你尝尝我的烈焰掌!”清荇作势就要打。   “住手!”清舞似有几分生气。“姐姐,烈焰掌她一个小妖怎么承受得住?宫粉是咱们唯一的筹码,你若将她打死了,还怎么去抓风沙怪?看你如何向玉帝交代。”   清荇说不过清舞,欲打不能打,问她也不答,前途未卜,心里乱麻似的,在牢房里发了一通脾气,撂了担子便赌气回去了。   宫粉啼笑皆非地看着百花仙子的一串“表演”,简直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执掌全天下花草树木事务的。   待到房间只有宫粉和清舞,宫粉反而觉得不安。她对清荇只有敬畏,并无好感,因此不觉得亏欠,但是清舞不同。   宫粉对清舞充满了崇拜和感激。正是由于清舞的信任和提携,宫粉才能出现在阵法旁。她辜负了清舞的信任,让她这么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,她还有什么面目见清舞呢?   “前辈,我……”   “抱歉的话就不用说了。宫粉,我知道你和沙华是朋友。你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救他出阵。他在你心里,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吗?”   “这………不是这样的。”没想到清舞前辈是这样看待她的动机。宫粉才发觉,原来她愧对的还有沙华。   沙华是因为来救她,才被风华控制。宫粉只担心疏荡修玉的安危,却从未为沙华想过。沙华会再次被囚禁起来,或许千年,或许万年,他该有多孤独?   曾经以为自己很善良美好——每日风风火火忙东忙西,勤奋努力,出门前总会挂上舒心的微笑,对前辈恭谨,对朋友忠诚。原来都是假的!   忽视姐妹们的感受,失去了洒金;让姐妹为自己替罪,失去了绿萼。   接受过修玉那么多次帮助,却只顾着为疏荡担心而忘了修玉。   请沙华相信自己的友情,却如此轻易而残忍地抛弃了他。   清舞对自己有救命之恩,而自己毫无顾忌地毁掉了她的心血。   费尽心思营造出来的表象,被现实轻而易举地击个粉碎。宫粉,你究竟是怎样丑陋不堪的妖精啊!   将自己的一切全盘否定,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。宫粉承受不住这连番的自责,放声大哭,可是这哭也让她愈加羞愧——你有什么脸哭呢?   “对不起!真的对不起!清舞前辈我对不起你。我也对不起沙华,我说要永远和他做朋友,却没有想过要去救他。我不配得到您的信任,也不配做他的朋友。”   “那你破坏阵法是为了?”清舞不解地问。   “阵法关闭一炷香后,疏荡前辈和修玉前辈就会永远消失。我不想让前辈们白白送死。”   原来宫粉也知道该阵法对妖精杀伤力极大,可是清舞明明没有公开说过的。即便她知道,凭清舞对宫粉的了解,也不相信她会自私地弃苍生性命于不顾。   “放风沙怪出来,祸害天下,你就于心能忍?”   “风沙怪真的逃掉了?持霜太子妃的阵法也没有把他捉住吗?”宫粉着急地问。   持霜果然脱不了干系!清舞眼里出现了杀意。因为持霜是清舞和凌悟情缘的受害者,清舞对她多次忍让,没想到她愈发变本加厉,竟将天下苍生拿来做赌注。   待看见清舞摇头,宫粉的眉头蹙得更紧,眼神愈发黯淡。   “前辈,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“你不记得了吗?也是,你一开始就晕过去了。后来……”   宫粉将妖血滴在阵眼后,净水珠受到污染失去效力,再也困不住狂暴的风华。风华和沙华被妖血吸引到阵眼处,再度合体,从最薄弱的阵眼破阵而出。   那时宫粉已然昏迷,风沙怪急需捕食小妖恢复体力,宫粉首当其冲。   若不是修玉挡在了宫粉的前面,只怕宫粉殒命当场。   刚反应过来的清舞迅速召集天将进攻,才救下受了重伤岌岌可危的修玉。阵法已破,只能硬碰硬了。   作壁上观的持霜露出了得意的笑容,终于轮到她粉墨登场。      ☆、第七十章 暴戾与温柔   “清舞,别死扛了。你们打不过的。”持霜挑衅地叫道。   激战下去也是枉送性命。清舞自知不敌,不得不认输,恳请持霜来布阵。   持霜自觉扬眉吐气,哈哈大笑道:“清舞你识妖不清出了叛徒,真是可惜呀!我这阵法恰需要一只小妖做祭品。不如把那叛徒交给我,让她受到该有的惩罚。”   “不可!这叛徒我要带回去审问,以查出背后主使。”清荇断然拒绝。此前持霜从未提及金钟阵需要祭品之事,可见她想借机除掉宫粉,才故意如此说。难道宫粉握有她什么把柄不成?   “没有祭品,冰晶石的效力只怕会大打折扣。若是再放跑了风沙怪,这个责任我可担待不起。”持霜特地把“再”字说的很重,显然是在讽刺清荇。   “你这个贱……”清荇张口便要骂,被清舞及时拦下。   “姐姐,不要说了!以大局为重,太子妃既有把握,就由她去做。把宫粉交给她!”   输就是输了。在口头上被持霜嘲讽几句算得了什么,清舞只希望持霜的阵法真能捉住风沙怪,不要再伤及无辜。背后主谋查不查得出,又有什么要紧。   清荇虽有不甘,却无可奈何。持霜再不是她跟前唯唯诺诺的小丫鬟,不必再看她的脸色行事。   其实,将宫粉作为祭品,确实是持霜一时兴起胡诌出来的。宫粉既是叛徒,免不了一死,持霜又何必非要现在治她于死地?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个缘由。   持霜虽贵为太子妃,却未有一日得到凌悟的宠爱。无论她怎样曲意逢迎,也无法让凌悟多看一眼,让她怎能不恨呢?   宫粉这小妖随随便便就赢得了疏荡等的喜爱,上天真是够偏心!修玉奋不顾身挡在宫粉身前时,持霜嫉妒地眼睛快要滴出血来。就冲这一点,宫粉她就该死无葬身之地!   除此之外,看着清荇咬牙切齿的模样,也是格外的有趣呢!   待清荇交出宫粉,持霜便开启金钟阵,迅速将风沙怪围住,不断缩小包围圈,将风沙怪困在其内。接下来只要念出咒语,用冰晶石控制风华的意念,便可让风华沙华分离。   持霜并不着急,她微微一笑,令冰族士兵将宫粉扔进阵中,才不紧不慢地启动冰晶石的咒语。   风沙怪狂暴地向宫粉奔来,在即将触碰到宫粉时,突然飞至半空中翻滚着,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——看来是咒语生效了。风华的心智渐渐被冰晶石控制,兄弟俩渐欲分离。风沙怪出现了浅浅重叠的身影。   狂躁愤怒的风沙怪急需一个发泄的目标,它将视线再次对准了地上昏迷着的宫粉。   “去吧!杀了她。”持霜自语道,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。   它对着宫粉俯冲下来,张开水井大的嘴巴就要将她吞入腹中。   持霜伸长了脖子,双眼放光,期待接下来的一幕。然而风沙怪停住了,它静静地注视着宫粉的面庞,似乎在模糊的记忆中寻找着什么。   “风沙怪变得安静,说明这两兄弟马上就会分离了。”持霜喃喃道,可这样一来,宫粉就逃过一劫,“哼!算你命大。”   眼看着风沙怪从一个渐渐分离开来,已经露出了两个脑袋,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。终于快结束了,围观的众仙官不觉舒了一口气。   然而一个脑袋暴怒地扭动着,还有一个仍然死死盯着宫粉。他想起来了!   这是他唯一的朋友啊,竟然被那些神仙丢弃到这里,差一点就被自己吃掉。他们怎么可以对一只柔弱的小妖都这么残忍?   众仙官还未来得及弹冠相庆,就被眼前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。只见那逐渐分开的身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在了一起,骤然打破了金钟阵,冲向围观的群众。   仙官们吓得四散逃开,那跑得慢的被风沙怪一口一个吞下肚。风沙过境,片草不留。便是那躲在家中的小花妖们也纷纷遭难。一时间百花州妖妖自危,哀声遍野。   回忆到此处,清舞还兀自心惊,她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。   “怎么会这样?金钟阵出了什么差错吗?”宫粉更是不明白。   “我猜测,沙华是真心把你当朋友,所以看到你被当做祭品差点被他吃掉时,他受到心魔蛊惑,变得比风华更加暴戾。持霜的阵法本就是针对风华所创,冰晶石也只对风华有效。现在是沙华占主导,这阵法就没用了。”   “前辈,您是说——沙华魔化了吗?”   “是的。沙华本性善良,之前他不愿为害苍生,如今黑化,破坏力比风华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   竟然又是因为自己!她宫粉便是死一百次也难赎罪。   “前辈,他们说的对。像我这种修为浅薄的妖精,本就不该存在。我修炼十年便被破格赐予妖身,之后半年不到就惹出这许多事,欠下的债下辈子也还不清。我真该死。”   “呵呵,宫粉,你还是太年轻,动辄要死要活。对沙华的亏欠,我又岂会比你少?”   一千五百年前,风沙怪为祸,凡间的花妖草精深受其害。玉帝挑选一众仙姬下凡救治妖民,清荇和清舞便在其列。   正当姐妹俩为幸存的小妖包扎伤口时,风沙怪杀了个回马枪。清荇将清舞护在身下,自己被风沙怪吞入腹中。   风沙怪体内瘴气重重,任是清荇有仙气护体,也顶多支撑三日。清舞以为清荇必死无疑,伤心之下不再逃跑,反而静静地坐在荷叶上,吹起了清荇送给她的芦笛。   小妖们四处奔逃,顷刻间便散的一干二净。田田荷叶间,唯有清舞独坐一方。   看着呼啸而至的风沙怪,清舞心里没有一丝害怕。相反,能和姐姐团聚,即便是死,她也甘愿。   狂暴的风沙怪在清舞面前翛然立住,像一只温顺的狮子匍匐在她的脚边。   “这是什么曲?真好听!”   它竟然会说话!   “把我姐姐还回来,我就告诉你。”清舞大着胆子答道。   “放肆!我吃了你!”风沙怪恢复了狰狞的表情,转眼又变得温柔,轻声道:“哥,不要吓唬她。”   它在和谁说话?清舞不明所以地看着它的神情变化。   “啰嗦!你想和她玩,我把她收进来便了。”   风沙怪终于失去了耐心,张开风穴将清舞吸了进去。   “姐姐,我来了,等着我。”清舞闭上眼喃喃道。      ☆、第七十一章 沙华,我愧对你   出乎意料的,风沙怪的体内并非乌烟瘴气,反而还有一片小小的绿洲。   “姐姐,姐姐,我是小舞,你在哪呀?”清舞大声呼唤着。   “你能教我吹刚才的那支曲子吗?”   清舞回过头,原来是一位英俊的翩翩公子。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清舞,却不让人讨厌,只因他的笑容憨厚而真诚,并无丝毫的狎亵之意。   “你是谁?也是被风沙怪抓来的吗?”   “我叫沙华。”   沙华?是黄风怪!清舞警戒地后退一步,脑子飞速运转,回忆着曾在天书上看到关于黄风怪的记载。   “教你可以。你要帮我办一件事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清舞试探着和沙华谈判,让他先放了清荇,谁料沙华一口回绝。   “不行!你姐姐定是做了什么坏事,才会被哥哥吃掉的。若是放她出去,她再作恶怎么办?”   “不会的,我敢担保,我姐姐不会做坏事。”   “嗯……我将你姐姐放出去,哥哥知道会生气的。”沙华皱着眉头,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,突然拍手笑道:“那我就悄悄地做,不让他知道好了。”   看着清舞展露的笑容,沙华更加开心,忽又害怕清舞也跟姐姐一起走,连忙道:“你在我这绿洲很安全,不会被瘴气侵蚀。你要答应留下来陪我玩哦!”   “一言为定!”只要能救姐姐出去,便是要清舞立时去死,她也愿意。   算来在这绿洲中已过了半月,与沙华相伴的日子倒也惬意。沙华果然正如书上所说——天真烂漫,心思单纯。   若他不是黄沙怪,清舞倒也愿意一直陪着他玩耍。可是她不能!她必须要告诉沙华真相。如果可以,她更要解救天下苍生。   “你骗我!我哥哥怎么可能是个大魔头呢?他吃掉的都是作恶多端的妖怪和神仙,他们罪有应得。”   “沙华,你被他欺骗了。你离开过绿洲几次?外边的情景你又知晓几分?那日若不是你被我的笛声吸引,我和姐姐都会被你哥哥吃掉,难道我们医女也有罪吗?这个世界因为你哥哥,已经变成炼狱了。”   沙华与清舞起了争执,不服气地跑出去,晚间才失魂落魄地回来——他已经知晓了真相。   唯有在风沙怪体内仅存的绿洲中,沙华还保留着原本的心性。而在外界看来,黄沙怪和黄风怪合体,已经变成丧尽天良的恶魔。   正因机缘巧合,清舞见到了沙华本尊,才成功地从内部离间风沙兄弟,阻止了这场浩劫。   这一日,沙华将清舞带到了出口,清舞不解的看着他,只听他道:“你走吧!哥哥不该将你掳来,我也不该强行将你留下。对不起,清舞!”   “沙华,你既然不愿意助纣为虐,我们一起走,好吗?”   “你有家可回。我该去哪儿呢?”   “我们是朋友,对不对?朋友就应该肝胆相照,别怕,我陪你浪迹天涯。只是,我姐姐还不知道我是生是死,无论如何我要先见她一面,然后再去找你,好么?”   沙华露出了笑脸,用力地点头,他下定决心要离开哥哥。只是时机未到,现在他还不能脱离风华的控制。五天后风华会闭关修炼三日,届时便是逃跑的好机会。   终于等到这一天,沙华来到了和清舞约定的地方。他从日出等到日落,没有等来清舞,却等到了来捉拿他的天兵天将。   “我向玉帝告密,出卖了沙华,害得他被关押在天牢一千五百年。沙华逃出天牢后,那些嫉恨我姐妹的神仙都道他必来找我们报仇,就连我,也这么认为。然而他没有,即便近在咫尺,他也不愿见我。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愧疚?”   “可是你依然献出阵法要擒拿他!”宫粉几乎尖叫出声。犹记着沙华怯生生地看着她的眼睛,“那,就说定了——我们是好朋友。假如,假如有一天你不想和我做朋友了,请一定要告诉我,不要默不作声地走开。”那时宫粉还笑沙华傻。可是曾遭遇背叛的沙华,是怎样的心情呢?   刹那间,心痛、愤怒、愧疚种种情绪涌上心头,宫粉恨恨地看着清舞,她突然怀疑这世间的流言之存在,也有它必然的道理。   比如清舞堕妖缘由,或许她真的推了小仙姬入弱水。她的高洁、她的优雅、她的风度,也可能全都是装出来的。沙华的自由、疏荡修玉的性命,又如何与她的功绩相比?   “正因为愧疚,所以更不能让风沙怪再危害苍生。沙华他那么善良,定不愿意因为他,而让这繁盛的花木都凋零。”清舞的回答掷地有声。   “是这样没错。但你真的是出于这个理由吗?”   “宫粉啊!我很羡慕你。”面对宫粉的质问,清舞却笑了,然而嘴角弯起的一瞬间,一滴泪划过侧脸。“你的心里有许多疑惑,却还是选择为你的朋友们出头。就是这份勇气,我这一生都不会有。”   如果不是担心清荇受到连累,清舞赴了沙华的约定,就不会愧疚千年。   如果不是担心清荇独自应付不了纷繁的政务,清舞坦然说出和凌悟的恋情,就不会痛苦至今。   于友情亏欠沙华,于爱情亏欠凌悟,清舞这一生,看似叱咤风云,实则一片狼藉。这世间的情,剪不断,理还乱。   “羡慕我,怎么会?我什么事都做不好,只会哭哭啼啼向前辈们求救。即便这一次我放出了沙华,我也没脸见他,因为我不是为了救他才这么做的。我更没脸见疏荡前辈和修玉前辈,我将他们的教导抛之脑后,悖逆大义。前辈们宁可赴死,也不愿苟且偷生,他们不会原谅我的。”   “他们原不原谅你不要紧,关键是你能不能原谅自己。”   “原谅——自己?”   “宫粉,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,无论有没有你,这些事都要发生,你真的没有那么重要,也就不必过度自责。逝者已逝,来者可追。风沙怪流窜在外,还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受其害。或许,你就是大家的救星。”   “我?”      ☆、第七十二章 沁蕊一探花牢   清舞的话让宫粉惊诧不已,她这个一无是处的戴罪小妖,如何谈得上天下的救星?假如真能解救苍生,即便粉身碎骨,也在所不辞。   “宫粉,沙华一向心思单纯,他所求而不得的,不过是一个真心相待的朋友罢了。他因你陷入险境而入魔,这世间能唤回他的,恐怕也只有你。”   “可是我不配。我从未想过沙华会这么珍视这段友谊,我承受不起。我欠他太多。只要能救他,让我做什么都可以。”   “不,宫粉,万万不要因为怜悯,或者因为愧疚而再次接近他,这都不是他想要的。”   “前辈,求您教教我,我该如何做?”   “宫粉,其实我很感激你的出现。我亲手毁掉了和沙华的友谊,将他的心生生撕开一个洞。他虽不言语,但也会痛。直到你们相识,一千多年啊,沙华终于找到了一位朋友。请你,千万不要让他失望。”   清舞在宫粉耳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。   “前辈,这样做真的可以吗?”宫粉诧异地看着清舞。   “相信我,必须这么做。”   宫粉慌乱愧疚的心终于归于平静,她拨开额前散落的碎发,解脱似地叹息一声,轻轻地答道:“如此,甚好。我一定不辱使命。”   她们的声音压得很低,低得牢头伸长了耳朵也听不真切,以至于错失了最重要的情报,去报信的路上一直哀叹损失了多少好处。   牢头到持寒的府邸时,正听见里边摔得哐当响,想起持霜太子妃面如寒霜的怒容,牢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,赶紧把那些添油加醋讨要好处的小心思收起来,哆哆嗦嗦地请求通禀。   室内挤满了一众妖精,无一不是双唇紧闭,默然不语,只有持霜怒气冲冲骂道:“清舞那个贱妖!竟然散布谣言,说我的咒语有问题,才让那风沙怪发了疯。玉帝也被那妖女蒙蔽,令我交出咒法,以供核验。”   “娘娘息怒!清者自清,娘娘不妨让太上老君验去。咱们更要关注的是清舞要怎么做,必须抢在她前边将那风沙怪捉拿归案。”沁蕊劝道。   “妹妹,你消消气。清舞姐妹俩不过是临死的蚂蚱,蹦跶几下,掀不起风浪。牢头来了,听他怎么说。”持寒边说着,边从持霜手里抢救下最心爱的瓷瓶。   持霜的阵法失败了,败的她自己也莫名其妙。当她听说沙华是因为被绑的宫粉而魔化时,后悔的舌头都差点咬掉。   “什么?那个小妖精竟然攀上了黄沙怪?”盛怒掺杂着嫉妒,持霜的脸扭曲地仿佛松树皮,忽又想到沁蕊和宫粉交好,迁怒道:“沁蕊,这么重要的事,怎么没听你提起过?”   沁蕊虽不知详情,但她隐约猜到了沙华是因宫粉发狂,也就是说——他们相识。毕竟当初她一眼看出,那个香囊的针脚绝对不是绿萼的手艺。只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,才没有说出来。   “启禀太子妃,此事我确实不知。想必黄沙怪足够警觉,做得滴水不漏。”   “废物!没想到那小妖还有这种手段。只是不知道清舞又想出什么办法对付风沙怪。沁蕊,那小妖信任你,你去打探一番,将功赎过!”持霜命令道。   “我,”沁蕊顿了一顿,推辞道:“上次我教宫粉破坏阵法,眼下只怕她对我心怀戒备,未必会告诉我。”她实不知以何面目去见宫粉。   “无妨,你对她很是了解,我相信凭你的智谋,定能套出那小妖的话来。若是你去她不说,那再派疏荡出马。哼哼!不怕她不说。”   “不行!不能派疏荡君去!”沁蕊有些心慌。   当初,疏荡自荐去做清舞阵法的诱饵,不过是为了争取主动权。   当时持霜也曾想过令疏荡在阵内做手脚,不让清舞的阵法成功。可是这般破坏过于刻意,容易引火上身,纵使再心急,也不能不谨慎。   直到沁蕊想出了让宫粉去破坏的办法,持霜眼前一亮,拍手称好。   即便再不耻持霜的所作所为,疏荡也不能违拗她的决定,毕竟持霜是同盟的总指挥。只要疏荡活着一日,就不能不想起小菱的惨死,不能不憎恨清荇姐妹,不能不和持霜等同流合污。   但是他终究良心难安,在出发前故意敲打了宫粉几句。接下来,疏荡想,就交给命运。他倒宁愿宫粉没有出手,就让他死在阵法里,一了百了。   疏荡的心情,沁蕊怎么会不知道呢?他那样一位清风霁月的君子,因一己私怨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,此时该怎样地自我厌恶呢?   派疏荡去套宫粉的话,亏持霜说得出口!沁蕊咬牙道:“我去!我一个就够了,不要打扰疏荡君。”   花牢的门再一次被打开。来了!宫粉的嘴角浮现了她脸上从不曾出现过的凉薄的微笑。她不疾不徐地抬起头,面无表情地看着走进来的身影。   “表姐,是你呀。”   “宫粉,对不起!是我让你去救疏荡君,才会变成这样。我没有想到持霜太子妃的阵法会失效。害得你入狱。”   “我没事。你看,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?疏荡前辈和修玉前辈怎么样?”这的确是宫粉最关心的事。   “修玉被风沙怪重伤,多亏新桓寸步不离的照顾,命总算是保住了,只是现在还昏迷不醒。疏荡他……他知道你是为了救他,那么多花妖草精因他而死,疏荡虽然活着回来,但我知道,他的心已经死了。”   “不,不是这样的!关他什么事,是我做的!都是我的错!”想到疏荡的自责,宫粉更加心痛。   “宫粉,别这样!你也不想的。我们都以为持霜太子妃的阵法可以抓住风沙怪。只是,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错。明明太子妃的咒语已经将那黄风怪的神魄控制住了,可他突然又发了疯,怎么会这样呢?”   沁蕊已从牢头那里知道了缘由,可既然清舞对外的说法是“持霜的咒语有问题”,沁蕊不得不装作不知。否则若是宫粉起了戒备之心,要从她那里套话就更难了。      ☆、第七十三章 真假谎言   “听荷花前辈说,是太子妃的咒语出了问题。毕竟咒语是太子妃所创,且只有她自己知道,那咒语是能镇得住黄风怪,还是激怒于他,谁也说不清楚。”   宫粉说到此处,似笑非笑地扬起脸,沁蕊看见了她藏不住的冰冷的笑意。此刻的宫粉,何其陌生!   “宫粉,你变了。”   宫粉未料到沁蕊会说出这一句,怔了一瞬,与沁蕊四目相对,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底线。   绿萼也曾说过这句话。自从当上了百花州总督,遇到了这么多光怪陆离的妖和事,她宫粉变了吗?是的,她变了。   “表姐,我是变了。可是你呢?你是变了,还是原本就如此,如此……”接下来的话宫粉却说不下去了。她暗骂自己为何如此沉不住气,眼下还不能撕破脸,这戏还得演下去。   “我知道你在怪我。若不是我说的那番话,你就不会去破坏阵法,不会酿此大错。等到这件事全部结束,我会为我的罪过去领相应的责罚。可是,现在不是时候!风沙怪在逃,天下有难,我们必须去解决。”   见宫粉不答,沁蕊质问道:“持霜太子妃虽然张扬跋扈,将你绑上前阵,可你怎能因为一己私怨而污蔑于她?若是因此延误了战机,让那风沙怪继续作恶,良心何安?疏荡前辈教于你的‘妖精道德修养’便是这般?”   “我,我,”宫粉慌乱地低下头,内心极度挣扎。   “是因为你,不是吗?黄沙怪掉落的香囊是你做的,我一眼就看出来了。”   “你知道?原来你当时就知道!那你为什么不戳穿我?”宫粉讶异地看着沁蕊。   “绿萼的罪足以致死,何苦还要再带上一个你?宫粉,若是我想害你,早就有确凿的证据了。”沁蕊叹口气,提着裙摆,坐在床沿上。   宫粉扶着床沿坐在青石地板上,将头埋在臂弯里,她的肩膀微微颤动,似乎在啜泣。   “表姐,对不起,是我误会你了。清舞前辈说你已经投靠了持霜太子妃,所以才唆使我去破坏阵法。我不相信,你一向高洁正直,又怎么会陷入权力之争?太好了,你不是要害我。”   “我确实不耻清舞姐妹,但绝不会将天下苍生的性命置于不顾!宫粉,快告诉我,你和那黄沙怪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  宫粉也未想到,和沙华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,竟然这般重要。白天已向清舞讲述了一遍,晚上又要对沁蕊细细道来。   “如此说来,那黄沙怪,我是说——沙华君,待你倒是一片真心。可惜他已堕入魔道,只怕连你也认不得了。持霜太子妃的冰晶石只能控制黄风怪,所以才会失效。她的阵法已然无用了。”   沁蕊茫然四顾,好似受了极大的打击。若是持霜失败了,让清舞姐妹立了功,再想将清荇打下百花仙子的宝座,就难了。   “是的。但是表姐你也不要担心,”宫粉以为沁蕊是为没有破敌之阵而担忧,安慰道:“太子妃的阵法不行,还有清舞前辈的阵法呢!清舞前辈已经想出了一条计策。只是,若放任太子妃不管,难保她不出手阻挠,所以我才答应荷花前辈保守秘密,对外只说是太子妃的咒语催发了风沙怪的魔性,先束缚住她的手脚。待风波过后,自然会还她清白。”   还她清白么?沁蕊笑了——宫粉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。   “哦,那就好。只是,清舞不知想出了什么计谋?是否有万全的把握?”沁蕊不忘打探消息,这才是她来的目的。   “其实不是什么新阵法,还是之前的海螺阵。只要能将风沙兄弟俩分开,捉住他们不在话下。”   “可是这次,只怕风沙怪不会乖乖地钻进去了。”沁蕊仍心存疑虑。   “他曾送给我一只芦苇哨,只要我吹响哨子,他一定会来。”宫粉笃定地说。   “哨子,就是绿萼在堂上拿出的那只?”沁蕊追问道。   “当时绿萼姐姐为我顶罪,将芦苇哨拿了去,后来作为证物封存在议事花厅的物证柜里,被天庭贴了封条,所以一直还没取出来。清舞前辈说,明日会奏请玉帝,将那封条解封。”   “那真是太好了!果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沁蕊拍手笑,将宫粉从地上扶起,为她掸去衣上的尘土,“不早了,宫粉你休息吧,我也要回去了。”   “诶,表姐!”宫粉却一把抓过沁蕊的衣袖,向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,“保密。”   然而在这黑魆魆的牢房里,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?宫粉和沁蕊的谈话,早已一字不落地落在了牢头的耳里,并抢在沁蕊之前,禀告给持霜。   “芦苇哨?呵呵,这黄沙怪没想到不仅是个多情的种子,还颇有一些勾引小姑娘的手段。”持霜听到此处,反而不着急了。   还以为清舞有什么高招,不过是老调重弹。污蔑咒语有问题,那就让他们查去,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   本以为可以用金钟阵立功,可眼下最重要的事,就是阻止清舞的海螺阵,将她姐妹拉下马。这百花仙子的位子,只要不是清荇清舞姐妹,谁来坐都无所谓。   “太子妃殿下,咱们只要抢先一步拿到芦苇哨,就……”沁蕊的话还未说完,只见持霜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,便赶紧噤声。   “你今天立了大功,回去歇着吧!后边的事我自有安排。”持霜诡魅的笑让沁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。   是夜,百花州的花牢颇不平静。   居然有一队刺客闯入其中,仅仅是为了杀一个犯了罪的小花妖。这种事,亘古未有。一时间,天界妖界,传得沸沸扬扬。   “据说那刺客招了,你猜怎么着,竟然是冰雪国的太子妃指使的!”   “有此奇事?那太子妃为何偏偏和一个小花妖过不去?莫不是,嘿嘿,小妖精勾引了太子殿下?”   “太子妃想对付一个小妖精,还不是手到擒来?以她的身份,这件事必然会不了了之。”   然而,天庭此番却是动了真格,半分情面不讲,迅速派天兵将持霜捉拿归案。便是那被行刺的小花妖——宫粉,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。      ☆、第七十四章 沁蕊二探花牢   牢房的门吱呀一声,不知今日来探视的是谁呢?   宫粉抬起头,哑然失笑。   “表姐,看来还是你最关心我呀!”   那夜沁蕊走后不久,刺客就出现了。持霜太子妃用尽手段,也要阻止清舞。她宫粉一个戴罪小妖,死不足惜,可是天下苍生何其无辜?   这其中,难道沁蕊仅仅扮演一个随从的角色吗?   清舞告诉宫粉,天庭只追究持霜的罪过,对持霜持寒兄妹结党营私之事概不予追究,因此沁蕊等妖精并未受罚。这当然是清舞的建议,清荇为此还大闹了一场,但拗不过清舞以不再相助相要挟。   “表姐,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?你说,做妖要有骨气,忠于职守,灵魂都要带有香气。我多么希望你不是故意的。你明知道风沙怪的危害,还要帮助持霜破坏阵法。为什么?”   “宫粉,事到如今,我再为自己辩解,也没有什么意义了。”   “那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?我听说天庭只追究持霜的责任,不会牵连到你们。”   “我来,是因为有些话想对你说。我不想你走上邪路。”   宫粉不可置信地看向沁蕊,以为她是来辩解,或者来谢罪的,没想到,她竟是来拯救自己灵魂的。可是,心灵被污染的,难道不是她沁蕊吗?或许她故意此般说,另有图谋?   宫粉:“我?对,我做错了很多事,可是我从未将自己的利益置于百姓的生命之上。我,我不会像你一眼走上邪路。”   沁蕊:“唉!宫粉,你很聪明,也很勤奋。可惜,你来到的这个世界,太过肮脏。你没有经历过潜心修炼便一步登天,这是一种幸运,也是一种新的磨难。”   宫粉:“对!我的成功来的太简单。我仅十岁就被提拔成妖,紧接着平步青云做了总督。所以你们全都看不起我,想看我的笑话。可是,修炼了百年千年又怎样?为祸的难道是我们这些新晋小妖吗?”   沁蕊:“不错,是我们这些前辈没有带好头,才弄得世间乌烟瘴气。可是,修炼并不是播种收获这么简单。你们总以为心存善念,必能消除邪恶,世界非恶即善。然而只有亲身修炼的妖精才知道,善与恶交锋千百年,没有谁永远能占上风。所谓得道,必先深尝善与恶激战之苦。”   宫粉:“你,你又想蛊惑我吗?用你的歪理颠倒黑白!”   沁蕊:“宫粉,你一直在摸索,每一步都在颠覆自己的认知。我知道,你走的很辛苦。你不时地怀疑自己,这是对的,必须要有鞭策自己的勇气。但是,不要放弃信念。”   宫粉:“不要像你一样,为了自己的私利,置天下于不顾。”   沁蕊:“呵呵!宫粉,这件事我有我的私心和理由。虽然结果是错了,但在道德这一点上,我自认不输于你。”   宫粉:“所以你还是站在了制高点上,来评判我?”   沁蕊:“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来评判你。但是,作为前辈,至少应该给后辈一些忠告。”   宫粉:“或许,是在给你自己找一些脱罪的理由?”   沁蕊:“我不需要理由。宫粉,上次来探监时,我说‘你变了’,你还很生气。生存在这个世界,要想活下去,必然会改变,这是成长,不用抗拒。可是,你不能被这个世界按它的样子去改变。”   宫粉:“这个世界什么样子?我已经看不清了。我曾经那么崇拜你,可是你呢?骗我去破坏阵法,向太子妃报信刺杀我。我喜欢的疏荡前辈,变得那么冷漠。我信赖的清舞前辈,难道她就是清白的吗?她可以出卖最信任她的朋友,自然也可以利用我,她的话又有几句是真?可是,我能接触到的,只有这个满是谎言的世界,从中去筛选一点可靠的真话,我多可悲!”   沁蕊:“的确,对你很不公平。你身处漩涡的中心,却从未被告知缘由,只能靠自己去乱猜乱碰。可有时候,真相并不能使你的心安静下来,兴许会掀起更猛烈的风暴。”   宫粉:“那也好过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。”   沁蕊:“好,我把我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。宫粉,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如此顺利地当上百花州总督?”   宫粉:“以前,我以为是靠花梅族同心协力。可是,我渐渐发现,这是前辈们设下的一个骗局。你们明明知道,我们什么才能都没有,却依然不肯出头,好像就在等着我们出错。”   沁蕊:“不错,你终于发现了。若不是百花仙子的新政,你们这群小妖本不该来到世间。二十六州全部推选了新晋小妖做总督,就是要让你们犯错,让天庭看看百花仙子造出了一个什么世界。”   宫粉:“为什么同是妖精,前辈们不去教导我们,反而为我们建造了一个让罪恶滋生的温室?你们为什么如此仇恨我们?”   沁蕊:“宫粉,我整整修炼了一百二十年才具妖身,你们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。我还想问为什么呢!我也想看看,你们的存在,带给这个世界的是善还是恶!你知道吗?除了你之外,其他二十五州的总督,全部犯了死罪,被施以雷击之刑,灰飞烟灭。”   宫粉:“不会的,不会的!他们犯了什么罪?肯定是被冤枉的!”   沁蕊:“看看你的姐妹们,不就知道了?洒金冤枉吗?绿萼冤枉吗?她们明知故犯,邪念太深。未经过修行的小妖当上总督,能够经受住权力的诱惑、同伴的诋毁吗?落此下场,并不奇怪。”   宫粉:“所以,你们都在看好戏,只等着我有一天,也犯下重罪,甚至不惜编造罪名,置我于死地吗?哈哈哈!我还奇怪为何我五次三番下狱,原来这就是我的宿命啊!表姐,记得我们初次见面,我说要请辞,你还批评了我,那时你心里就想着让我死吗?”   沁蕊:“不是你,也会有别的小妖。既然你已经坐上了这个位子,又何必祸及其他?况且,你的心里渴望那份权力,不是吗?”   宫粉:“嗯,表姐你果然懂我。是的,以前我总说不想要,每每想请辞。可是我心里更想证明我的能力,想在这个位子坐得更牢靠。我就是这么一步步失去了绿萼、朱砂、洒金,还有那么多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同辈妖精。以前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厌恶我,可现在我懂了。我若不是总督,就不会有机会和前辈们高谈阔论。清舞虽只是堕妖,可连持寒和天官都要看她的脸色,那时我就知道了,权力啊!多么美妙!”   沁蕊:“你是百花仙子提拔上来的,自然就和老一派的妖精站在了对立面。但并不是每个前辈,都想让你们死,否则你也活不到现在。至少,在妖精学院开课的时候,疏荡、修玉、我,都是倾其所有地讲授知识,希望你们进步的。至于之后的走向,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。事实证明,你们这群小妖大多禁受不住诱惑。”   宫粉:“回想起来,那段日子虽然疲惫,却是最充实最开心的时光,大家不争不抢,就像汲取阳光雨露一般汲取知识,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。”   沁蕊:“即便那时,也并不总是风平浪静的,只是你不知道罢了。如果你一直以为这个世界非善即恶,我很担心你会被这个混乱的世界迷惑,一头扎进恶中无法自拔。你有欲望有追求,却不走歪门邪道,这点我们都非常欣赏。我想让你知道,承认自己有欲望并不可耻。每个妖精都是善与恶的统一体,你也不例外。但是,一定不要忘记初心,要善意地对待这个并不友好的世界。”   当沁蕊说出要拯救宫粉,防止她走上邪路时,宫粉心里是不屑的。然而,在沁蕊引领着她一步步剖析自己的内心后,宫粉终于说出了她对于总督之位不肯放手的真实原因。此刻宫粉才明白沁蕊的良苦用心——若不能直面自己的欲望,必将被其吞噬。   “表姐,我懂了,谢谢你!”   “我知道,你会明白的。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,”看着宫粉终于打开心扉,沁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不忘卖个关子:“哦,对了,还有一位前辈想要见你,你肯定会很高兴见到他。”   “诶,谁呀?”      ☆、第七十五章 与君诀别   虽然宫粉心里已经猜到了是谁,可还是不敢相信。   她有多久没和疏荡前辈私下交谈了呢?自从宫粉被怀疑用竹髓丹毒害绿萼后,再见他时,气氛已完全不似过往。他变得不像他,她无法再靠近他。多么怀念妖精学院清风化雨的疏荡老师,还有他在荷花池前的谆谆教导。   “疏荡前辈,真的是你!我……”纵有千言万语,不知该从何说起。   “宫粉,对不起!”   “诶?为什么前辈要说‘对不起’?”宫粉毫无预料疏荡开口便是道歉,下意识地问。   “宫粉,沁蕊唆使你去破坏阵法,我默许了。持霜都不敢顶的罪过,却让你一届小妖来承担。”   他默许?慢着,这么说,疏荡前辈知道自己爱慕他?   “你知道,我喜欢你?”宫粉顾不得害羞,她必须问个明白。她知道,若此时不说出口,永远都没有机会了。   “是,我知道。而且还利用了这一点。”   “连你,也在利用我。”宫粉的声音哽咽了,泪水夺眶而出,她拼命地想把眼泪忍回去,却控制不住。“可是,你又是为什么要站在太子妃那边?”   “因为清舞清荇害死了我最爱的女妖。”第一次大声说出来,并没有那么难。疏荡是感谢宫粉的,就这样大大咧咧地闯进了他的世界。虽然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心意,可是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?   爱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,修玉敢说,宫粉敢说,他疏荡也终于能堂堂正正地说出口:小菱是今生所爱,不容污蔑。   疏荡大声道:“清荇她的确不配做百花仙子,可是因为齐峰仙人也不配做百花仙君。使出这种卑鄙手段去争夺权位的,又怎么会为百姓谋福祉?我错了。”   原来,她敬若天神的疏荡前辈,也会做错事。   “前辈,原来你也为爱所苦。你不用向我道歉,我早已原谅你了。”   “我此番前来,不仅是为了自己,也是为了另一个对你心心相系的妖。或许他会怪我多嘴,但是我不能看着他重蹈我的覆辙。”   修玉其妖,宫粉和他甚是相熟,但总觉得修玉身上有一种矛盾且神秘的气息。他毅然为宫粉坐了天牢,还去花牢鼓励宫粉,可转眼又变得陌生疏离,似乎有两副面孔。   原来,修玉有一段这般心酸的过往。他为了一个得麻风病的女子杀害了一个男人,因此承受移根天罚。还记得修玉说他的渡厄魔咒是“小花小草”,是那女子一双儿女的名字呀!   修玉的心,那么善良而柔软。   “他曾说,你和那人类女子不一样,你不是任何人的代替。我告诉你这些,不是让你去报答他的好。只是,我希望你知道,还有一个竹妖,一直在深情地默默守护着你。他独自承受了太多,却不肯说出口。其实他和我一样,在爱情面前都是一个懦夫。”   疏荡的话在宫粉心里掀起了狂风巨浪。原来,在爱情里,不止自己这么卑微。她多么幸运!来到这个世界,认识这些高尚的前辈。今生,值了。   自己答应了荷花前辈做诱饵的事,前辈们想必已经知道了,所以才来到这狱中,与她分享最后的温情。   第二天就要上战场,有去无还,宫粉的心却很平静。她已经知晓了前辈们的关心和爱,内心充满着勇气。明天,去见沙华,将他引入海螺阵中,和他一起永远地停歇在那里。   她再也没有未了的心愿了。   可是,天黑了又明,再步入黑夜,宫粉没有等来清舞,却等到了赦免自己的谕旨。   “仙官,荷花前辈说带我上阵的,她今日怎么没来呢?”   “大胆!让你说话了吗?还不跪下接旨!”   宫粉浑浑噩噩地接了谕旨,心里却念着要上阵。   “粉粉,太好了,玉帝赦免你破坏阵法之罪了!”薰衣草一把抱住呆坐着的宫粉。   “薰衣草,你怎么来了?荷花前辈在哪?”宫粉脑中一片空白,方才的谕旨每一个字都听在耳内,可拼在一起她却不能明白。   风沙怪已经捉住了,所以才大赦天下?   可是她明明没有出场,是谁去做了诱饵呢?   回想起昨日沁蕊和疏荡的来访,宫粉心里突然涌上不详的预感。她以为,是因为自己第二天就要死了,所以前辈来诀别。却原来,活下来的只有自己。   清舞和宫粉说让她上阵,不过是试探宫粉的真心,她很满意宫粉的回答。   沙华果真没有看走眼,宫粉是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。沙华为了保护宫粉,宁可自己入魔,清舞又怎会不懂沙华的心意呢?为了沙华,宫粉你也要好好地活下来。   吹着宫粉的芦苇哨,清舞一步步引着风沙怪进入了海螺阵,并未经受抵抗。清舞想,沙华还像从前一样对声音那么敏感,他真的没怎么变呢!   风沙怪听着哨音,安静地跟在清舞身后,像个听话的孩子。   转了一圈后,翛然传来肥美的妖精味,风沙怪欲扭头寻找,脚步却丝毫不停留。清舞越走越快,风沙怪似乎被妖味和哨音两处吸引,恨不得撕成两半。   好在,他终于找到了两全的法子——黄沙和黄风分开了。   吸引风华的诱饵,便是疏荡和沁蕊。他们在身上洒下了新桓按古方研制的巫药,能散发出强烈的妖味,吸引以妖精为食的神怪。   河伯的净水珠此前被宫粉的血液污染,需得十年方能净化,此番不能使用。听说清舞正为此事愁眉不展,到访的凌悟灵机一动,建议道:“凌洢是雪女,每逢哭泣天上必会下雪。这百花州天气炎热,雪至空中即化雨。再施以引流之术,效用便与净水珠无二了。”   清舞听见这久违的声音,方抬起头,才发现眼前立着的竟然是他!   “你,为何来此?”   “太子妃出了事,玉帝召我去天庭。路过百花州,便来看看。”   此前清荇和持霜合谋,陷害了凌悟,逼他娶了持霜;如今,清荇和清舞又设计了持霜,害凌悟失去了太子妃。欠他的,不知何时能还呢?   “对不起,若不是我,持霜不会走到这一步。”虽然持霜是咎由自取,可清舞对她却怀有一丝同情。   “和你无关。我对她不管不问,才导致今天这个结果。况且,即便她什么都没做,今日也会被定罪,不是么?”凌悟讽刺地笑。   “是的,”清舞在心里答道。      ☆、第七十六章 欲加之罪   持霜虽不择手段,然而她的手臂,还不足以伸到天牢里,又怎能收买狱卒私放黄沙怪呢?   天庭给持霜定下“放走黄沙怪和黄风怪,引发天下大乱,欲从中谋利”的罪名,却又让凌悟无可辩驳。   黄风怪一向被镇压在冰雪国,偏偏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冲破封印,确实可疑。连凌悟也不禁怀疑是否是持霜做的手脚。   无论如何,持霜欲借风沙怪祸乱一事,扳倒清荇百花仙子的地位,已是不争的事实。清舞揣度圣意,为持霜添上一笔罪过,既不算严重背离事实,又全了圣上的面子——毕竟那黄沙怪是七公主贪玩不小心放出去的。   既然圣上点了头,在心里给持霜定了罪,之后不过是如何操作的问题。持霜派手下刺杀宫粉,便是绝佳的契机。   然而持霜究竟是否故意放走黄风怪,圣上不关心,清荇不在乎,清舞不愿提,余众也只能猜测了。   但小道消息说,齐峰仙人在天牢里怒斥持霜闯下大祸,连累了他。持霜道:“叔叔你糊涂!我们苦心经营,原本就已经将清荇架空,仙人妖精绝大多数都站我们这一边,我又何苦多此一举酿此大祸?怎料飞来横祸,七公主的锅让我来背,或许这就是命吧!”不知是否可信。   持霜这些年,苛待侍女仆从的事也未少做,凌悟睁只眼闭只眼罢了。如今见她落难,也倒不十分伤心。他向玉帝申请见持霜最后一面。   “殿下,你来救我了!”持霜欣喜地扑过来抓住牢门。   “对不起,这件事后果太严重,我救不了你。”   “那殿下是来见臣妾最后一面的吗?”持霜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。假如他心里有她一分,她也死而无憾。   “我有个问题想问你,它存在我心里已经三百年了。你当时给我下药,清舞她知道吗?还有凛凛姬,清舞和她一向交好,为什么会推她下弱水?”   “哈哈哈!我都要灰飞烟灭了,你却只想着和清舞双宿双飞。你想听真相是吗?告诉你!清舞她知道,这个主意就是她出的,她根本从来都没喜欢过你。所以凛凛姬为你打抱不平,才会跳了弱水河。你满意了?”   凌悟看着持霜疯癫的表情,兀自心惊,他更确定了——清舞是不知情的。这么多年来,他不敢去探寻真相。持霜是钦赐的侧妃,她会永远横在他和清舞中间,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。   可是痛苦了三百年,他终于明白,爱情不应该向阴谋妥协。   他从天庭回来,立即去往百花州。他要告诉清舞——他不再逃避了,她也不能再逃避,他们命中注定是要在一起的。   凌洢帝姬已在百花州通往天庭的入口处等候兄长。凌悟遂将三百年前的往事告诉了凌洢,终于打开了她的心结。   “竟然是这样!那我这么多年,都误会清舞姐姐了,我上次见到她,还骂她来着,我对不起她!呜呜……”   凌悟心疼地摸摸妹妹的头顶,劝道:“没事的,清舞她不会介意的。快别哭了,雨下的这么大,等会都淋成落汤鸡了。”   见哥哥还有心情开玩笑,凌洢噗嗤笑出声来。此前在冰雪国哭,下的是鹅毛大雪,不会湿了衣襟,如今在百花州,一哭起来不免狼狈。   凌悟跟着凌洢来到议事花厅,不待通报便走了进去。看见清舞正为净水珠烦恼,立刻出谋划策,提出让凌洢洒泪化雨的主意。   “凌洢还有这等本领,真是不得不刮目相看呢!”清舞笑道。   凌洢羞涩笑道:“这算什么本领,每个冰雪帝姬都是天生带来的。只是,我怕到时候哭不出来。因为我太开心了,哥哥和清舞姐姐可以在一起,再没有更好的事了。”   清舞闻言心内一动,不由得看向凌悟,他的眼神坚定,包含了千言万语。   凌洢等识趣地退下了,偌大的厅堂只留下清舞和凌悟。   “清舞,十年不见,你还好吗?这十年来,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你。我听说因为那件事,你受了天罚差点死掉,我当时懊悔地想去太阳神殿将自己融掉。还好你没事。”   听到此处,清舞微微皱起了眉头。是呀!她差点忘了,还欠疏荡一条性命。   十年前,凌悟和持霜受邀参加瑶池盛宴,被一个不知事的仙官打趣了几句。谈及两百九十年前凌悟和持霜的糗事,还道是一段风流佳话。   凌悟心下不悦,多喝了几杯,让持霜跟着侍女先行回宫,自己却借着醉意来到了百花州。   清舞闭门不纳,没想到他却赖在门外不肯走。清舞想,随他去吧!酒醒了就会离开的。没想到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尖叫声。   原来凌悟醉酒后法力不稳,隐身术并未隐了全身,赫然还有半个脑袋露在外边,将那经过荷花池的女生吓得不清。   凌悟私自来此不合规矩,若被爱嚼舌头的仙女们知道了,不知又会传出什么难听的话。清舞情急之下欲遮住那女生的眼睛,却不料将她打下了池塘。   那池塘虽不深,底部全是淤泥。可怜的女孩命丧于此。清舞也因此受了天罚。   然而清荇偷梁换柱,让小菱做了替死鬼。   看着痛不欲生的疏荡,清舞想,自己拆散了这对情侣,今生都不配拥有幸福。   她不肯原谅自作主张的清荇,因此闭关十年,不和清荇有任何联系。   如今再见凌悟,恍若隔世。凌悟说:“清舞,我们不要再蹉跎光阴了。没有谁能阻挡我们在一起,我们再也不要分开。”   清舞不忍说出拒绝的话,笑道:“等这件事完全结束了,我就放下一切和你走。”   “好。”   上阵之前,凌洢还在挤眉弄眼地酝酿情绪,她急躁地向清舞耳语道:“嫂子,怎么办?我的嘴不自觉地就咧起来了。真怕到时候哭不出来啊!”   清舞温柔地笑道:“别怕,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流泪咒语。不过一定要在施法前才能打开,否则便失了效力哦!”   “哇!大嫂你太好了!”凌洢一把抱住了清舞。   有了清舞的咒语,凌洢有恃无恐。待黄沙怪黄风怪分开后,她打开了信封,顷刻泪如雨下。      ☆、第七十七章 大结局   凌洢已不知脸上的是泪还是雨。   凌悟只顾着施法将雨水汇集,引流到海螺阵里将黄风怪困住。   风华狂性大发,一掌拍在疏荡胸口,又欲冲击阵壁。   清荇立刻念起持霜的咒语,唤醒冰晶石,将风华控制地服服帖帖。   清荇喜道:“还是小舞想的周到。先让沁蕊将持霜的咒语骗过来,再设计抓她,不怕她嘴硬不说。有了这咒语,控制黄风怪便轻而易举。”   清舞仍吹着哨子带领沙华向深处走去。她牵着沙华的手,在绿地上坐下来。放下芦苇哨,吹响了芦笛,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那支曲子。   沙华失了暴戾,眼神逐渐恢复澄澈。   “清舞,你来了。”   沙华他恢复理智了?清舞放下芦笛,欣喜道:“沙华,好久不见。”   笛声既落,沙华用手抓着脑袋,好似要阻止脑中的怪物挣脱出来。   清舞赶紧吹响了曲子,沙华渐渐又安静下来。看来不能停止,否则沙华又将被心魔控制。   “清舞,我是不是又和哥哥一起,做了很坏的事,伤害了很多妖怪?”沙华的眼里,流出金光的细沙,或许这就是他的眼泪?   清舞无法答言,只能用脚在地上写字。   “你不用安慰我,我知道的。我并不是一直糊涂。以前我怪你欺骗我,但是后来我想通了。你让天将把我抓起来,我哥哥就找不到我了。否则,即便我们逃到天涯海角,他还是会抓到我的。我不该从天牢逃出来的,你将我带回去吧!”   “只能在这里把我关起来吗?那也挺好的。我也不想回天牢了。天上有一个坏脾气的小姑娘,总让我给她建迷宫玩。我看不惯她对小仙女又打又骂的,所以逃跑前把她的仙丹全偷走了。”   “你会在这里一直陪着我?可这里什么都没有,你不觉得无聊吗?我习惯了自己待着,无所谓的。”   清舞听着流出了眼泪。   “你别哭,想留下就留下吧!对了,清舞,我后来又交到了一个朋友呢!她叫宫粉,你认识的。你还帮她打赢了官司呢!她还好吗?”   “她活着就好,之前我差点杀了她。她是我的朋友,我希望她能快乐地活下去,你也一样。以前,我以为朋友就是要一直陪伴,总想把你留在身边,可是我现在明白了,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。清舞,你走吧!”   清舞微微摇头,脚尖踢起一块石子,正中阵法的虚无门。   “将军,收到指示,可以关闭阵法了。”   布阵的天将向守阵将军上报。   “好!诸将听令:立即关闭阵法。”   清荇听见下令,连忙跑向将军质问道:“为何关闭阵法?我妹妹还没有出来,不可以!”   将军向清荇拱手道:“荷姬入阵前嘱咐:以石击虚无门为暗号,若她不能全身而退,收到暗号不必等她出来,立即关闭阵法。请百花仙子以大局为重。”   此阵的种种情形,清舞已和将军讨论过,也得到了玉帝的首肯。之所以另派将军坐镇,就是怕清荇被亲情所困,不能依计行事。   “不!”清荇欲扑上去阻止,却被层层天将拦下。凌悟和凌洢也已被天将拦得密不透风。   “清舞,你出来呀!我们好不容易可以在一起了,你快出来!”凌悟一边和天将激战,一边大叫道。一分心身上便被天剑刺出一个窟窿。   “哥哥,求你,别这样。清舞姐姐给你留了一封信。”   任凭清荇等如何闹腾,阵法依然关闭了。沙华、清舞、风华、疏荡、沁蕊,全部被关在阵内。   宫粉还记得沁蕊曾说:“妖精会被阵内的佛光切割地支离破碎。”可是,表姐,你既然知道,为什么还要进去呢?还有清舞前辈,原本说好的让我去做诱饵,你为什么亲自上场呢?   宫粉闭上眼,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回答:“他们心里太过内疚,必须以死谢罪。”可是,宫粉之前破坏阵法,难道不是罪吗?为什么要让她全身而退?难道她的心里不愧疚吗?   “粉粉,你别哭了,你哭的我都想哭了。走,你好不容易出狱了,我们去看望修玉前辈吧!”薰衣草劝慰道。   对了,还有修玉!   半个月不见,修玉竟然虚弱成这个样子。宫粉擦去眼泪,从现在开始,她要全心全意地照顾修玉前辈,她要赎罪。   一个月过去了,宫粉从打击中渐渐恢复过来,又变成了那个爱笑乐观的小妖。   她托着香腮,在修玉的床边坐下,自言自语道:“修玉前辈长得真好看,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?不过这话不能当面说,不然还不知道他会美成什么样呢!又自恋、又自大、又爱吹牛,一点不正经。但是,还蛮可爱的。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?”   慢着!修玉那抽搐的嘴角,不是她一时眼花了吧?   宫粉拿来一根狗尾巴草,在修玉的鼻子上轻轻扫过。   “阿嚏!”   哈,果然是装的。害得她们担心了这么久!   “修玉前辈,您都八百多岁了,能不能不这么为老不尊啊?”宫粉无奈道。   “瞎说,我明明五百岁,哪有那么老?”修玉拾起了装嫩老本行。   “五百岁也是老妖精了吧?”宫粉打趣道。   房内一片欢声笑语,阳光正好。   自那场大战后,清荇辞去了百花仙子的职位,百花州恢复了以往的繁衍生息,幸存的花草树木拼命地汲取养分,一派欣欣向荣。   百花州总督再也无妖提起。宫粉和薰衣草等自觉拿起了书本,来补回此前欠缺的知识。   修玉依旧嘻嘻哈哈,给大家带来了很多乐趣。   有一天晚上,花房的门被砸的砰砰作响,宫粉披上衣服来开门,却被修玉一把抓住手腕。   “宫粉,今夜月明星稀,陪我一起看星星吧!”   “发什么神经?”妖精道德修养里难道没说:不准半夜敲别妖的门吗?   漫步在皎洁清冷的月光下,宫粉和修玉沿着荷花池畔徐徐走过。荷花摇曳,芦苇青青。   “宫粉,有一件事我未和你说过。但是,今天不说,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。若是我明天突然消失不见,你不要难过,我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。你知道,有些植物是经常搬家的。”   “修玉前辈,是天罚到了吗?”宫粉吸了一下鼻子,凄然问道。   “你,怎么知道天罚的?”修玉甚是意外。   宫粉哭着蹲下身。   “疏荡前辈曾经把你的过去告诉了我,他说你独自承受了很多。这个世界太残忍。你做了一件坏事,被老天惩罚了五百年还不够,可是那些当权者做了那么多坏事,依然活得好好的。有时,我在想,老天究竟是长眼,还是不长眼呢?”   “别胡说!”修玉一把捂住宫粉的嘴。“我犯了错,被惩罚是应该的。那些做了错事的,无论是天神还是妖怪,终将会受到应有的惩罚。现在言之尚早。”   “我们曾经那么开心、那么热闹,可现在连你也要离开了,我真的好难过。”宫粉哽咽着。   “分别是一件痛苦的事,可是如果没有选择,日子还是要继续的。而且,我可以看到另一个地方的风景了呢!你不为我高兴吗?”修玉强打精神笑道。   “嗯,你还可以认识很多新的朋友,向他们吹嘘……”   两只妖精不愿凄切地道别,互相讥诮起来。   第二日过去了,第三日过去了,第四日过去了……   将每一天当最后一天来过,日子果然更有意义,可是心情的跌宕起伏太过频繁,也是难以承受的。   “修玉前辈,我现在十分怀疑,你说要被移根的根据从何而来,不会是你臆想出来的吧?”   “嗯,这个,”修玉扶额,只是因为上次一位大叔围着这丛竹子转了一个圈,多看了几眼,修玉误以为是来考察将他移往别处的。真是尴尬啊!   这一年即将过去了。两只妖精相约在房顶看星星。   “修玉前辈,是不是这一夜过去,你还没有被移走,就表示天罚已经结束了?”   “嗯,应该是的。你看,老天有眼吧!不用走关系,也能解决。开始持寒用免去天罚拉我入伙,我都没答应。后来,好不容易和清舞做了交易,结果清荇又不当百花仙子了。”   “对了,你为什么不接受持寒前辈的邀请,反而愿意投靠清舞前辈呢?”   那,自然是因为你在清舞的阵营喽!修玉不好意思说出口,笑而不答。   “哼!肯定是被清舞前辈的美貌折服。谁让你是风流倜傥的修玉竹君呢!”宫粉开玩笑道。   “哈哈,言之有理!”   在凛冽的寒风中,两只妖精坐在花房屋顶哆哆嗦嗦地笑着闹着,迎接新年的到来。   修玉前辈,你不会被移走,真是太好了,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。我会不会爱上你?我也不知道。但是,我不会因为感激、或者愧疚而去爱你。假如我爱你,只是因为你自己。